隨着降位封宮的懿旨一下,慕容素自後宮的地位一落千丈,連帶着內廷司對汝墳殿的日常補給皆差了下來。
依照良人的位份,內廷先是褫奪了汝墳殿內的大部分宮人內侍,由原本的二十人直降四人。後又傳言皇貴妃統協六宮,暢行節儉。以縮短後宮開支爲由,直剝褫了汝墳殿的婢女,僅留下了琉畫如歌兩個。不僅如此,汝墳殿的日常寢食亦差了許多,初時每日還可飽腹,到了最後,幾乎只是些宮人的殘羹冷炙,權爲敷衍了事。
琉畫對此大爲不滿,倒是慕容素心境平和,心知這些不過淇玥的暗中刁難。她不躁不惱,仔細盤算了自己目前的處境,利用之前的銀錢買通了幾名守衛,令他們爲己置辦了許多布匹食材。琉畫與如歌利用布匹拆繡了些許絲帕,又通過守衛將絲帕自民坊換來銀錢。好在而今已近夏,殿中已不需再燃炭火,唯一需要的便是食料。內廷送來的冷飯既無法食用,她便令守衛每日按時置辦食物,自己動手。
令如歌和琉畫詫異的是,慕容素竟是會做飯的。不僅味道怡人,形色竟也不輸內廷的宮餐。琉畫好奇地討教過幾次,不久也在她的教導下習會了幾道小菜。主人的態度是這般,她與如歌自然也不甘落後,紛紛相助慕容素整理寢殿,洗衣打掃,將汝墳殿內外皆處理的一絲不亂,日子過得倒也別樣的悠然。
那些日子慕容素的心中有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許是汝墳殿人丁凋零,內外都太過寂靜。令自後宮陰謀箭雨中摸滾許久的她難得靜下心來。她一直很忙,不知有意無意,總是令自己自晨起忙到夕時。不曾停歇的忙碌令她再無暇思想其他。有時候她甚至錯覺,自己已經回到了雲水村的日子,採水浣衣,豐衣足食,沒有陰詭紛爭,沒有刀劍火雨,一切都那樣靜謐。
莫鈺一直未曾離去。
她不知他堅持滯留此地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初時本也還勸阻幾句,但時日一久,也便不再強求。在殿中的日子一如經年之前,他沉默寡語,極少露面,只有在她又需要時纔會出現。彷彿又變成了那一道隱秘而無處不在的影子。琉畫不識莫鈺,可卻異常的乖覺,即便心存不解,只要她未提,也從不曾主動向她問起莫鈺的來歷。慕容素暗中思量,或許短暫的相處也是好的,只是這般,絕非長久之計。
這一天正午,慕容素出殿曬茶時,正見莫鈺在殿院練刀。
清風無影,刃光似練,在絢爛日光之下,爍出各式絢爛凌厲的刃花。
莫鈺的刀法向來淬礪詭譎,凜冽迅速。以往對敵,他求準求快,往往一擊便可中的,甚少花哨的餘招。這一天卻多有不同。他放緩了身姿速度,不爲對戰,一心一意,只爲行出一套完整的武法刀招。輕捷的身影翻覆起落,刀影映襯,極似一幕賞心悅目的凌冽舞蹈。
院中有梨樹,花意正濃。受了寒凜的刃氣,迎着春風在空中飄灑環旋,縈繞在他身側。
雪瓣,墨衣。
慕容素不禁望住了,盯着那道頎長的身影,長久怔忡。
——思緒彷彿一瞬飄回數年之前。她還是那個恣意無憂的小公主,偶時無聊,便會喚了莫鈺爲她武刀。莫鈺總是不願,卻又無奈,每當這時,如歌如笑和廣常便伴着她,肆意玩鬧。
那時的她很快樂,從不爲生計煩憂,從不畢流離奔波。許是就因那時的她太快可,所以當一切都轉變了方向,她纔會覺得天塌地陷般痛苦。
而究竟是什麼?讓一切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她以爲一切都變了,可而今乍見,才猛然發覺,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其實似乎一直都是本身的模樣,從沒有改變過。如這座浩然屹立的巍峨皇城,如這座經年靜謐的汝墳殿,更如那個清淡疏冷的黑衣少年。
原來變的,其實一直都是她自己。
是她把自己弄丟了。丟到這數年昏暗的時光裡,再也沒有痕跡。
“娘娘?”琉畫不知何時來到了自己身側,輕聲一喚。慕容素一剎回過神。
似乎聽見了聲響,莫鈺的動作也瞬息停下了,靜靜回過眸。
四目相對的瞬間,慕容素竟有些慌張,一瞬閃開了視線,“我……曬茶。”她緊了緊懷中的笸籮,轉身便要離開。
“要不要比一場?”斂住了淬鋒刀,清音啓口,莫鈺在她身後喚住她。
“什麼?”慕容素微微一怔。
“我們,還從未交過手。”他出聲提議,頓了少頃,對她伸出手,“要不要試一試?”
她愣住了,原地定了很久,緩緩垂下眸,“我比不過你的。”
“不爲爭逐高下,只是交手切磋。”淡然的話音透着從未有過的溫柔平和,莫鈺靜靜地等。
她依舊在怔忡,下意識想拒絕,可是張了張口,又似乎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久久凝視他期望的雙眸,她終於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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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黑一白的兩道身影,靜立院中,卻是一道比梨花刀影更加絕美的一景。
這一場隨性而起的切磋,無疑是這座寂寥小殿中近日來最令人振奮的事情。琉畫激動難抑,匆忙跑回後殿喚來如歌一同觀戰。她自伴在慕容素身側起,一直知她劍舞絕妙,卻不知她竟還會劍招,好奇難耐,更加迫不及待想要觀賞。
相較琉畫,如歌便顯然淡定許多。她心知以公主的身手,根本不及莫鈺分毫。此番交手,不過是他爲緩解僵局的權宜之策,但儘管心知結果,她的視線仍不由自主落在了那個冷峻男子身上。
淺金色的短劍徐徐出鞘,託映着雪亮的淬鋒刀,正如映雪的夕陽,縱貫寒光。定了片刻,慕容素最先動了。雪衣翻轉,皓腕輕折,翩然猶若雪蝶,帶着十足的凌厲。
對面的黑衣男子不曾動作,隨着她的出招閃避回擊,亦有種不同於她的別樣沉容。進退攻襲,利刃翻飛,來序迅詭如魅,在她的身邊守避盤桓。短劍纏着長刀,鏘音入耳厲而淬,卻並沒有磅礴凜人的殺意,由似高低有序的樂音,動聽悅耳。
墨影映着雪衣,黑黑白白,如若筆走龍蛇的畫卷,在梨花微雨下,鋪展開一幕氣急悅目的景色。
琉畫在一旁看了半晌,逐漸發覺的異象。這位莫護衛雖看似全力以赴——卻多爲守避,從不曾主動出招,一步一勢盡是避讓,全倚着慕容素的劍勢進退去留。兩人一進一退,一攻一守。一個輕靈似畫,一個利落詭譎。入目而望,當真是一出絕色景象。
炫亮的劍影層層迸發,慕容素猛一錯腕,已行至一半的劍勢卻驀地停了,滯在原地未再上前。他順勢收住了刀風,靜近了兩步,詢問道:“怎麼了?”
“你輕敵。”清柔眉宇間透出一抹往日不曾出現過的飛揚,她倏地露出一絲狡黠的淡笑,“你再不出招,我可不客氣了!”
言罷她突然略身上前,一改方纔的柔和靈動,精厲的短劍似乎化作一抹金黃的星芒,筆直朝着他刺落而去。
莫鈺訝了一訝,飛快折腕去擋,凌冽的劍風自面前飛掠而過,猝然翻身,堪堪避過了飛旋疾迅的劍花。
那一劍的力量雖快雖沉,卻諸多紕漏,慕容素心知不可能掣得住他的刀招。然而她驀地震掌一挑,他竟未曾抵抗得住,掌腕一偏,雪亮的淬鋒驀然一滑,令脫開了他的手,自半空滑了一道老長的幽弧,鏘然一聲落在地上。
整個殿院驟然靜寂。
一絲慌惶自眼底閃過,莫鈺的旋即眼神一暗,很快遮住了情緒。
原地定了片刻,他眸睫半垂,平靜出言掩去了尷尬,“是我輸了。”
慕容素卻未曾應聲,她立在原地,劍尖虛垂,怔怔地望着遺落的淬鋒,又望了望他。
慢慢的,她似乎意識到什麼,神情驟地變了,素麗的清顏暗沉,語聲急促,“把刀撿起來!”
他頓了一頓,慢慢擡頭望了她一眼。行至淬鋒一側,遲疑片刻伸出左手。
“用那一隻手!”慕容素厲聲而喝道。
他一怔,瞬時頓住了手上的動作,僵在空中漸斂成拳。終究是收手直身,亦不再看地上的刀。
“把刀撿起來!”她一意孤行,冷凝的面容此刻呈現出的卻始終從未有過的強勢,怒聲道:“繼續比!”
“公主。”
“撿起來!”冷怒的話音愈加的冷。她僵定片刻,驟然揚手,劍刃破空錚鳴,寒厲的劍尖直直指向他,“撿!”
這猝來的詭變又急又厲,琉畫徹底愣住了,訥訥望着二人不敢上前。
如歌十指交握,心下隱隱驚慌,望着莫鈺卻逐漸蹙起眉。
氣氛僵滯,院內鴉雀無聲。
慕容素的眼眶漸漸紅了,執劍的手臂輕輕顫抖。她咬了咬脣,深吸口氣,聲音低啞下來,“你失蹤這幾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莫鈺平靜地望着她。
“你究竟隱瞞了什麼沒有告訴我?!”
靜靜直立,他的表情十分黯淡,半頷着首,更無法窺透他心中的情緒。許久他擡起頭,黝黑的瞳眸一如沉淵,寧靜無波瀾,“那都不重要了。”
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掌心,慕容素面容一陣狠戾,一大顆淚倏地傾砸。硬生生滯忍了片刻,她驀地丟開短劍轉身離去。
一聲金鐵交鳴,短劍靜倚着淬鋒落在地上。莫鈺沒有動作,他默默地凝望着地上的劍與刀,神思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