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懂得的,受過大磨難大恥辱身處逆境生着疾病等的人大抵都比較敏感,包藏自己,自卑又自尊,不願主動在人前人後談論自己,敞開自己,和這樣的人溝通,要用真誠和親切去溫暖他的心,用無惡意的調侃談笑讓他放鬆。那天跟溫強聊天時,我故意不住地提到興化。提到戴窯的磚頭,大顧莊的水牛肉,得勝湖的蓮藕,垛田的油菜花,沙溝的魚圓,中堡的醉蟹……東鮑正月初八的廟會。我是個熱愛故鄉的人,又是個從小通過閱讀和聽故事瞭解和熟悉故鄉的人,也是個擅長講故事和編故事的人,因此提到上面地方的風土人情時真是如數家珍,摻和了歷史典故和民間傳說,繪聲繪色。比如說戴窯就提起了朱元璋,南京的城牆用了很多戴窯燒的大城磚;提到粟裕駐軍大顧莊時,小勤務兵晚上偷吃了房東家的熟牛肉,被粟裕用馬鞭狠狠抽打屁股;說起得勝湖就提起南宋建炎四年(1130)十一月,水泊梁山英雄張榮聯合賈虎、孟威、鄭握等首領率領一萬多漁民義軍轉戰南下,在興化縮頭湖築水寨作爲根據地,於次年夏天與金兵決戰於湖上,擊退金兵主帥撻懶,殺獲駙馬葫蘆巴等一萬人,活捉撻懶叔等三百人,取得大捷,湖名自此改爲得勝湖;提到垛田就說起岳飛利用曲如雞腸的天然港汊佈下“迷魂陣”大敗金兀朮的故事;提到沙溝就吟起了“金沙溝,銀沙溝,沙溝的婆娘賽西施”的歌謠;提到中堡醉蟹就說到其“青殼、白肚、金爪、黃毛、紅膏”的精心選料,其“色、香、甜、鹹、鮮”的五味俱佳,以及其在1898年的南洋物賽會上與由貴州遵義縣茅臺鎮“成義燒房”送展的“茅臺燒春”同獲博覽會金獎……提到東鮑廟會更是極盡描述之能事,說其時鎮中大街小巷熱鬧沸天,有跳財神的,有舞龍的,有耍獅的,有搖麒麟送子的,有燒掛香的和燒磕頭香的。燒掛香者,上身赤膊,下着紅褲,腳穿草鞋,頭扎黃元,背上刺滿穿着紅綠絲線的繡花銀針,雙臂手撐紅漆小棍,手腕勾着銀鉤,銀鉤下掛着小香爐燒着貢香;燒磕頭香者,身穿新衣,手捧香爐,三步一拜,直磕到廟前。最剌激的莫過於看“馬弁”,精赤着上身,頭扎黑包,再加紅帶黃元,用一根鉛筆粗的鐵棒從左嘴巴穿過右嘴巴,手上拖着一根鐵鞭子,如果街上有穿孝服或有月經的婦女,他就覺得嘴巴疼,就在街上狂奔,追趕那兩種人打。
我看到溫強的眉毛不住地動,眼睛裡放出光來,吞雲吐霧速度加快。當我講過東鮑廟會後,他輕笑道:“我在東鮑插隊十年呢!”我故意沒接他的茬。我又提起興化歷史上有練武的風氣,出過無數高手,到現代還是不少,比如興化城裡的“董鍋巴”和“八大碗”就是響噹噹的武林好漢,打起架來十個八個漢子一齊上都不買賬的,保管一個個撂倒在地叫爹喊娘……
溫強這時突然朗聲大笑起來,笑聲之響亮之豪邁嚇了我一跳。“哈哈哈,你小子牛×越吹越玄乎了,‘董鍋巴’和‘八大碗’我就跟他們幹過!”
“真的假的?難道你會武功?”我用驚訝的聲音問。
“哈,騙你幹啥?武功我從小就會!”他說着捻滅菸屁股,左手隨便往左平劃出去。
所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他這不經意地一劃把我驚住了。我脫口而出:“螳螂!”
難道不是嗎?他三指全握,如耙釘狀,反手微勾,流星般向左後方平射而去,典型地取對方眼珠的狠毒手法——“螳螂捕蟬”!
“你……也懂武功?”溫強眉毛一揚,警惕地盯住我。
“我是從電影上看來的。《少林寺》中覺遠的師傅曇宗不是打的這個拳嗎?”我趕緊說。
“哦。曇宗打的就是螳螂,象形拳法中很厲害的一種。”他釋然道,“你倒是挺會留意的。”
我遞上煙,並打火替他點上,說想不到他在興化插過隊,而且插了那麼長時間。“我們幾乎可以算半個老鄉呢!”
溫強呵呵了兩聲,說第一次聽我說了半句話就曉得我是興化人了。
我猶猶豫豫地問:“你真的跟興化的武林高手幹過?”
“你這伢子,好奇心重。好,我就說給你聽聽。”他說當年他在東鮑公社插隊時,是知青點上有名的“大刺頭”,勞動之餘領着一幫知青胡鬧,練武打架,偷雞摸狗,騙鄉下女伢子,弄得當地老百姓和公社幹部十分頭疼。東鮑離興化縣城近,進城玩很方便,一幫人在街上耀武揚威的。有一次他顯武,腰扎武裝帶,腳蹬解放鞋,從縣政府磚門樓上跳下來,看的人多極了,以爲是知青想不開尋死呢……”
“啊!那麼高的門樓怎麼往下跳啊?”我失聲打斷他的陳述。興化縣政府位於城中儒學街上,離八字橋、李氏船廳、四牌樓不遠,我在縣中復讀時經常在那邊玩,很熟。縣政府磚門樓建於民國年間,有七八米高都不止。
“那要看誰跳。”溫強微笑着說,“我採用‘狸貓落樹’的身法,雙腳一沾地向前連續做了三個‘懶猴打滾’(前滾翻)才卸去慣性,拍拍軍裝帶着弟兄們揚長而去。一街兩巷的人看了唬得舌頭都縮不回去了。”
我聽得心裡噗嗵直跳,眼前幻化出一幕當時溫強一人之下衆人之上的威風壯觀場面。
“這一跳驚動了興化武林,以後就有人找我比武單挑。‘董鍋巴’的五祖拳,‘八大碗’的通臂拳和摔跤都相當不錯,但年紀比我大十幾歲,身法不如我快,最後都輸給了我。但從此卻成了好朋友,我凡進城都招待。興化的‘養和園’、‘天福居’、‘小覺林’、‘天祿齋’這些老字號都去過,菜餚相當地道……興化人好客,個個都是喝酒的好佬,女人都能喝。唉,這一晃又多少年了!”
我跟他說認識“董鍋巴”的,在國營興化浴室旁邊賣漁具,攤子擺得很大,光魚鉤就有幾十種……他一聽眼睛發亮,說:“他原來就是做這個的。他現在怎麼樣?都五十多的人了!”
我說確實顯老了,總見他在攤子上吃飯,就着酒瓶兒喝酒,用大搪瓷缸喝茶,有時吆喝起生意來,聲音沙沙啞啞的……
他唏噓。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八大碗’呢,你認識嗎?”
我說我不認識,聽說這人好吃肉,死胖死胖的,得中風死掉了。
他頓時愣怔,轉臉看着前面的馬路,鼻子吸溜了一下。我看到他眼梢似乎有點潮溼。
“溫哥,我中學時也學了些武術皮毛呢!”我忙岔開話題。
他怔了怔,轉過頭問:“真的?”
我就在亭子左邊的樹後面拉開功架,打了一路拳後,又帶着炫耀的意圖做了幾組散打動作。
“不醜不醜,有些功力。”溫強從報刊亭側門向外看我。“但踢腿太高,功架太開。好看是好看,格鬥時容易被對方尋到空門,造成被動。”
我連連稱是。
“練套路基本是用來表演的,強調的是開合清爽,姿式優美。練套路是基礎,可以熟悉手眼身法。你套路不錯,動作乾淨,眼到手到,看得出受過名師指點。”他從亭子裡走出來說,“但武術強調的根本還是防身格鬥,實戰中不需要花架子,你的散手門戶不嚴,遇到高手就要吃虧。好在步法靈活,防守躲閃上還是佔便宜的。”
“說下去,溫哥。”我心悅誠服。
“‘南拳北腿’。看得出你喜歡用腿,走的是北派一路。這跟你身高腿長有關,所謂‘一寸長,一寸強’,可以放長擊遠,而且腿比臂力量大。北派強調‘手是兩扇門,全靠腿打人’,‘三分用手,七分用腿’,並沒有忽略手的作用,手是門戶,手是先鋒,在手和腿的配合上你要好好下些功夫。”
“謝溫哥指點!”
“武術的動作技術是外在的,是看得見的,也是可能練得好的。”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輕輕嘆了口氣,“其實最難練的是人的內心啊!”
“你是指武德,人的內在修養?”我接上去問。
“是的。”
“這我知道。練武主要用來健身自衛,不張揚,遇事要冷靜,要忍,能不動手是最好。”我好像背書似的說。
“話說起來容易,真正實行起來就難了。練武的人基本上都是好勝鬥勇的,尤其年輕的時候,沒有吃過苦頭的時候。‘忍’字頭上一把刀啊!”他看着遠處,目光有些迷濛。
我知道他是有感而發,想起了自己。我沒有吱聲。
“小趙,你聽我說,”溫強突然收回目光,看着我,“江湖複雜,江湖險惡,一個人在外面處處要謹慎。本事再大,賺錢再多,做人要低調,不能太惹眼,而遭人嫉恨,招致麻煩。像剛纔你打拳時,街上就有騎車的人慢下來看,這並不是好事。以後不要在人多的地方顯武了。”
“我知道了,溫哥,我會把你的話放在心上。”我聽了心頭一斂。早就聽說揚州有黑社會,什麼‘菜刀幫’、‘鐵尺幫’的,結夥鬥毆,佔場子收保護費,可不要惹上他們來尋釁生事。但我又忍不住說:“其實這排樹後面倒真是練武的好地方,你看多清靜啊!”
我原來打算讓溫強沒事教我三招兩式,在樹後空地上練着玩玩的。甚至想在哪棵樹上纏上草繩做爲踢靶,練練腿功。現在想來未免天真了。
“你別看現在清靜,過幾天賣西瓜的全來了,保管吵得你腦殼疼。”溫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