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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的會面一開始是在友好親切的氣氛中進行的。從街坊鄰居升級到兒女親家,要磋商的是兒女的大事情,當然要表現出高度的客氣,懷着十二分的小心。但寒暄過後,又說了些芝麻綠豆等不着邊際的“屑子話”,氣氛轉向凝重和拘束,不得不把談話往主題議程上靠攏了。我父母的意見是銀鳳馬上去醫院做人流,因爲我要到縣城復讀,女友懷孕在身上是不可能的;如果銀鳳媽抽不出身來,銀鳳的“小月子”由我母親來服侍,云云。言辭懇切,委婉有致,聽起來有理有節。銀鳳父母則持完全相反的意見,說銀鳳身子柔弱,吃不消做人流,做得不好會帶出病來,自己痛苦也就罷了,還讓全家牽累,那多不好啊;銀鳳懷的是頭一胎,頭一胎嬰兒最健壯、最聰明,銀鳳命相好,頭一胎很可能就是個胖小子呢,打掉的話第二胎就保不定了,你們趙家是單傳,現在計劃生育又抓得緊,趙老師是公家人,屬國家幹部編制,頭胎生個丫頭再想支持兒子超生就不可能了,除非豁出去不做教師,云云。不卑不亢,情真意切,同樣道理分明,而且總是朝趙家這方面着想。看來老兩口也是有備而來,說不定在家裡都已經進行過模擬對話的操練。我的父母雖然有談判辛苦的心理準備,親家如此明朗地持否定態度還是讓兩人感到意外,開始有些沉不住氣了,說你們這樣說是成心要金龍上不成學,會毀了他的光明前途,兩家既然已經做親了,就應該顧全大局,一切向前看纔對頭。銀鳳媽說金龍是我們的女婿,女婿賽半子,你們疼我們也疼,我看小兩口在揚州蠻有前途的,日後兩個人一起做生意,日子不會比哪個差,再說了就是讓金龍現在去復讀,考得上考不上還是鏡子裡的事,萬一考不上還可以再復,兒子打掉了再養一個就保不定了。我父親情急起來,說時代不同了,生男生女一個樣!銀鳳媽說一個樣倒是一個樣,我少個外孫抱抱不要緊,你趙家續不上家譜就不好玩了。父親頭上汗出來了,說你怎麼知道你家姑娘就一定養小子,銀鳳媽說你怎麼知道我姑娘肚子裡就不是小子。父親說金龍還不到法定結婚年齡,銀鳳媽說大不了計生辦來罰款,你們捨不得我來,千兒八百塊錢嚇不死人。父親說你們兩個真是老頑固,銀鳳媽說家裡還有兩個小頑固呢,銀鳳的哥嫂堅決反對銀鳳打胎,我是怕年輕人火氣大,不敢帶他們一起回來,吵起來讓莊鄰發笑,讓計劃生育的人找你的麻煩,說你把媳婦藏在外頭躲養。父親說你們一家都是糊塗蛋,銀鳳爸吐了口煙接上茬:“我們是糊塗,還不至於想走陶支書的老路!”

這句話可把我父親噎得不輕,瞪着眼睛看着倆親家,氣得拿煙的手都抖索起來。

銀鳳爸說的話是指趙家莊發生在“文革”時期的一個典故。當時陶宏興支書還在臺上,他的閨女陶愛花和小陸莊大隊會計家的兒子陸明亮對上了象。倆人都在本莊小學任代課教師,是由於工作關係認識的,屬於自由戀愛。關係一公開,兩家大人也很滿意,都是高中生,年齡相仿,門戶相當,難得的般配,舉行了隆重的訂婚儀式。宴席擺了七八桌,公社裡的頭頭腦腦都請到了。兩個村莊相隔三里路,我們莊西的小樹林裡就成了這對年輕人經常約會的最佳地點,放學後到那兒見面碰頭是正常的,甚至晚上還打着電筒或踏着月光趕過去。熱戀中的男女青年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見了面執手擁抱耳廝鬢磨互訴衷腸,百般纏綿,情熱衝動之下做出了野合的事情,弄得懷了孕。政治上要求上進的年輕教師未婚先孕,在當時影響是相當惡劣的,雙方家長都是大隊幹部,是管人的人,爲了消彌“醜事”,偷偷讓愛花到外縣的一個公社衛生院做了人流。以爲神不知鬼不覺的,但世上哪有天衣無縫的事,最後還是流傳了一些風聲出去。當然,兩家人肯定是不會認賬的。

就在這年秋天,二十歲的陸明亮響應國家號召,參軍入伍,成了一名光榮的坦克兵。陶愛花把陸明亮從部隊裡寄來的戎裝照裝進小鏡框,辦公時放在書桌上,睡覺時擺在枕頭邊,心中是無比的自豪和無邊的思念。

陸明亮在部隊裡處處要求上進,訓練成績優秀,並積極爲連隊寫通訊稿,屢投屢發,引起部隊首長的關注和重視,把他提幹做了班長,並列爲入黨培養對象。在部隊通訊員培訓班上,師首長的女兒於小慧成了他的同學,被他俊朗的外表和刻苦的學習精神深深吸引,向他發起了愛情攻勢。陸明亮權衡之下決定放棄農村裡的未婚妻,藉助於小慧家的勢力在部隊求得大發展大發達。但退親談何容易,聰明的他想出一個主意。

他先寫信給家裡人通了氣。不久就傳出陸明亮在部隊犯錯誤被關了禁閉的消息,弄得陶家很是不安和難堪。陶支書找到親家,要他上部隊去教育教育兒子,別給雙方家長丟臉,給愛花丟臉,給家鄉人丟臉。親家卻不在乎地說丟什麼臉,大不了回來,回來還幹代課教師,過幾年想辦法轉正。陶支書呸了他一口,說被部隊開除回來還想做教師呢,就怕你我都要受這小子影響,痛斥他養兒不教,丟人現眼——“這樣下去,小心跟你家退婚!”

第二年春天,陸明亮請假回鄉探親。他沒有家鄉人想象的穿一身威風凜凜的軍裝,而是普通的便服,香菸斜叼在嘴上,油裡油氣的讓人看了很不順眼。不管怎樣,女婿回來總是要大張旗鼓招待的,陶支書把公社領導和至親好友請來吃飯。酒桌上陸明亮誇誇其談,敬酒時忘了公社書記,分煙時偏偏隔了老丈人,把好吃的菜餚往自己面前挪,吃相相當難看,韭菜葉嵌在牙縫中,喝雞湯下巴上油滴滴的,把吃飯的人都弄愣了,懷疑他在部隊裡受了刺激才這樣的。放了一個響屁,別人不笑他笑得渾身抽風;打了一個噴嚏,飯米菜末噴了滿桌子。陶支書臉色鐵青。陶愛花羞憤得退到房間裡抽泣。親家陸會計卻不以爲然,笑嘻嘻地勸酒勸菜。

散席之後,意想不到的事兒發生了:當着一院子的人,醉醺醺的陸明亮居然掏出**對着院牆下的花臺嘩嘩地撒起尿來,還晃動着尿柱給花盆逐個“施肥”。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在酒桌上就要發作的陶支書再也按捺不住,抓起竹苕帚把他打了出去,在後面怒吼:“我家沒有你這個女婿!”

就這樣,兩家退了婚。陶愛花躺在牀上整整三天。原來那個健康活潑的姑娘不見了,她憔悴且沉默,像害了一場大病。

不久陸明亮卻接二連三傳來好消息。提幹了,立功了,上光榮榜了。後來更是寄回家一幀五寸大照片,照片上是一對身穿軍裝的男女戰士。男的當然是陸明亮。外面人很快就知道了陸明亮跟部隊首長的女兒談對象的真相,如夢方醒:上陸明亮這小子的當了,敢情上次瘋癲出醜全是裝出來的,是爲了退婚而演的戲!

一天夜裡,陶愛花用褲帶把自己吊在趙家莊西樹林子裡一棵苦楝樹的丫杈上……

銀鳳爸說出的這句話總算道出了他們不同意銀鳳做人流的真正原因:他們害怕我復讀考上大學後會變心不要銀鳳了。果真如此的話將陷銀鳳於萬劫不復的被動。一個跟人家訂過婚懷過孕打過胎的姑娘還會嫁得出去嗎?還能嫁給什麼好人家嗎?她這輩子的幸福就全毀了!

“親家公,你怎麼這樣說呢!”我母親感到全家人格都受到了侮辱和輕漫,憤然地提高聲調說,“金龍這孩子你還不熟悉嗎,他會是那陸明亮?還有我和培華的爲人你們也不是不知道,我們不是做畜牲事的人啊!”

銀鳳媽說:“親家母,你別急。不是我們硬要這樣擔心,實在是人會變化的,一時一時的地位,一時一時的心情,到時候腦子裡進了迷魂湯就由不得自己了——那陸明亮不當兵前不也是好伢子,不是和陶家丫頭也好得死去活來的?你想想,金龍如果復讀考上大學,畢業後是什麼樣的工作什麼樣的身份?銀鳳算什麼,怎麼也配不上他了,到時不出紕漏也出紕漏了。實話說出來吧,如果不是兩個伢子好到合到一起,生米煮成了熟飯,我們也不想攀你家這個高枝,我們是大老粗人家,本來就配不上;但話又說回來,憑我家銀鳳的長相人品和聰明能幹,嫁個差不多的人家是‘三個指頭拿泥螺——穩取’,我們一點都不愁。可是緣分天定,偏偏就讓兩個伢子在揚州遇上了,好上了,肚子裡懷上了,這我們大人就沒有辦法了,只能讓他們結婚,好好過一輩子。你家兒子是心頭肉,我家姑娘也是心頭肉,家長的心都是一樣的,如果自己的心頭肉出了事,做父母就是死一百次都贖不了罪——那陶支書食道癌怎麼得的?就是恨死了的!我們也曉得不讓金龍復讀是我們自私,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們不敢拿姑娘的身家性命來賭,隨你們以後怎樣恨我家,哪怕不跟我們搭訕,我們都認了……就這話,人流肯定是不做,兩家早點籌備給伢子結婚,我們也不計較你家出多少彩禮,但嫁妝你們放心,保證在全莊排上數,不會給你們教師家庭塌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