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十點半,我騎自行車帶着銀鳳媽去南門汽車站。果然接到了人:父親來了,母親來了,連妹妹金桃也跟着來了。可謂全家出動,傾巢出動。看來,我和銀鳳的事真正驚動了家人,讓他們不得不鄭重其事地出來應對。每個人都是家庭的重要元素,牽一髮而動全身啊!
十六歲的妹妹從來沒出過遠門,下了車揪着父親的襯衫東張西望,我激動地喊她:“金桃!金桃!”
妹妹看到我,馬上高興地朝我跑來,拉住我的手,親暱地叫喚:“哥哥!哥哥!”
那邊銀鳳媽已經跟我父母寒暄上了。
我招手要了兩輛人力三輪車。父母親合坐一輛,銀鳳媽和金桃合坐一輛。兩個車伕把車鈴拉得叮叮噹噹響,在出站的人流中拐來拐去騎得很快。我蹬着自行車緊隨其後。
下了渡江橋彎進南通西路,妹妹喊着要下車。大家以爲她要小便,殊不知她跳下來跑到我後邊,說:“我要坐哥哥的車!”母親扭頭嗔了她一句:“這丫頭瘋的!”
在寬闊的馬路上,兩個車伕反而放緩了速度。畢竟路遠,剛纔騎得快大概爲了早點鑽出稠密的車站人羣。我在離三輪車約五六米跟着。妹妹摟住我的腰,悄悄地親暱地說:“哥哥,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說說看。”
“我考上高中了。也和你一樣:戴窯中學。前天接的通知書。”
我聽了心裡卻驀然一緊。妹妹倒也上高中了。記得我上高中時,她還是小學五年級的黃毛丫頭呢!聰明又肯用功的妹妹能順利考上高中我並不奇怪,但她考進的卻是他哥哥上過的學校。從小學到初中,現在又到高中,妹妹亦步亦趨踏着哥哥的腳印朝前走。我心裡無端地涌起一種害怕:親愛的小妹,你可別在高中時像你哥哥這樣……哥哥愛你,你可要順風順水啊!
打從進了八月份,我越來越頻繁地被一種不安的情緒所侵擾。那就是春節時和母親的約定。我說過幫朱琴通過中考後,下半年去參加復讀的。但我發現這個約定簡直離我越來越不靠譜。因爲復讀這事兒對我已產生不了一絲衝動和渴望,毫無興趣了。這半年來,我漸進地融入了另一種生活當中——另一種人羣,世俗的江湖,最低級普通而又純樸真實的生意場。而我眼下又是多麼習慣置身於這種生活。好像以前的生活都是虛幻,或者都是爲今天的情境而進行的操練和鋪墊。好像冥冥中我該派擁有這樣的生活,我天生就適合於這種生活。好像二十歲高考落榜以前我生活在一種相對平衡的生態當中,當這種平衡破壞後,我磕磕碰碰、不由分說地進入了另外一種圍繞我形成的生態平衡。還是打個更直觀的比方吧,我就像一條魚,意外地遊離了原來熟悉的水域,卻誤打瞎闖地進入了一片陌生新奇的天地,很快就適應了這裡的氛圍,適應了這裡的呼吸。這裡別樣的水草同樣的豐美,這裡氧氣充足,陽光透過層層水簾照進水域深處,異彩紛呈。我擺動着尾巴和軟鰭,逆水衝浪,順水漂流,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真正的舞蹈。不僅如此,我甚至在這裡鬼使神差地邂逅上幼小時和我伴遊的一條美麗的彩魚,因而雙雙遊進了生命的天堂。這條彩魚就是銀鳳啊!我已經離不開這片水域,也不想離開!
打從和銀鳳巧遇,發生愛情,至今,我從未敢把我要復讀的事兒告訴她。我們的愛情是多麼風和日麗,而這樣的話題放在任何時候都是那麼不合時宜。真的說出來肯定百分之百地會給雙方製造不安,甚至會整個攪亂我們的愛情。我是多麼困難地隱瞞着,一天天往後延宕着。但與母親的這個約定卻像個巨大的陰影不由分說地越逼越近,讓我矛盾和痛苦,無法擺脫,不得安寧。
而現在父母爲我和銀鳳的事情來到了揚州,我才痛切地感到這個問題勢必要擺到檯面上來了——無法迴避!我該如何應對?銀鳳母女將如何反應?我的心裡突然如煮開水一般沸騰起來。
“哥哥你怎麼不說話?你高興嗎?”妹妹在後面催我,把我從思索里拉了出來。
“噢,高興,高興!我家金桃了不起,刮刮叫。”我忙答。
“呵呵,刮刮叫。”妹妹笑着學這句讚美人的揚州俚語。“哥哥,我再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嗯?”我心裡一沉。
“前天爸媽收到你的信,說不能同意你談對象,說影響你前途。”
“真這樣說的?”我驚訝地問。
“嗯。下午拿到郵遞員的信就不曾有個安時,晚上還嘰嘰咕咕半夜呢。說你太膽大了,太不聽話了。”妹妹說,“哥哥,銀鳳姐姐現在長什麼樣啊,很漂亮嗎?”
有種憤怒的情緒在我胸中瀰漫開來。我沒想到大人們對我和銀鳳的事居然是這種反應,簡直太不講情理了!我在信中已明明白白交待我倆已經在一起了,他們居然還想阻撓,還“不能同意”,還想棒打鴛鴦——太過分了!這將置銀鳳於何地?這多麼不道德,簡直是卑劣!任何人也別想拿走我的幸福,哪怕是親生父母。我不允許任何人在愛和關心的幌子下對我橫加干涉,更不允許對我的銀鳳造成哪怕一絲一毫的傷害。我們是一對龍鳳絕配,天作之合,美滿姻緣,任何人休想把我們拆開!
“銀鳳姐姐長得很漂亮,人很好,你必須喊她、喜歡她!”我告訴妹妹,像下命令似的。心情激盪,腳下稍一用勁,車子便越過前面的三輪車,呈在前面帶路的樣式。
“嗯哪。”車子驟然加速向前的當兒,妹妹在後面乖巧的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