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銀鳳陪了我差不多兩小時,直到她的女伴們打這兒上街,捎她一起離開。看到銀鳳提早溜到我這兒待着,這幫女孩自然不會放過打趣胡鬧的機會。
銀鳳一走,我頓時感到失落,細細地回想她清晨騎車趕到這邊來的樣子,她從車簍裡拿出熱包子催我吃的樣子,我吃過包子她掏出手絹遞給我擦嘴的樣子,她老到地替我招呼顧客的樣子,我沉默時她像小時候那樣拽我的樣子……愈發覺得睽違五年之久的銀鳳還像從前那樣親切和自然。變化的只是她的年齡和模樣——年齡更好了,模樣更俏了。
進入下一週,我做生意時老是找錯錢給人家。十塊的當兩塊的,五角的當一角的。我的魂不守舍當然瞞不住身邊的老江湖,高子和小羅子都說“那小丫頭不醜啊”,“還會做生意呢”,“和你金龍蠻般配的”,“哎喲,對你好呢”,“跟她談對象算了,兩個人一塊兒做生意”……趙子恰巧兩次都不在,追根刨底問我是怎麼回事。我就概要地把我和銀鳳的情況跟她說了。大夥兒一聽更是熱烈,大安子總結道:“同一個村莊同一條巷子長大的,又是同齡,又是同學,青梅竹馬,龍鳳相配,談對象當然最合適啦!”
他們善意的玩笑和慫恿聽得我心旌搖動。我在高中時跟女孩打過交道,被她們喜歡,也喜歡過人家,但那都純屬“學生行爲”,不大可能形成真正氣候,現在想來,只不過是青春少年常有的感情遊戲而已。然而眼下我卻切切實實感到了我對銀鳳的依戀。我甚至覺得銀鳳現在像個姐姐,一個既能幹又會體貼人的姐姐。這種感覺讓我有些莫名其妙,有些甜蜜的不好意思——我這是怎麼啦?
星期天早上醒來,聽到窗外淅淅瀝瀝一片雨聲,心裡陡生沮喪。這意味着今天出不成攤子、見不成銀鳳了——我已扳着指頭數了七天呀!老天爺也太不夠意思了,這雨早不下晚不下,偏偏放在星期天下,不是明擺害人麼?
氣咻咻地,頭縮進被窩裡,繼續睡、不睡到八點不起來!
但不到七點,窗玻璃一陣亂響。“金龍,到我家吃早飯,春英燙了乾絲,快起來去喝茶!”
是寶根的聲音。
我想回不去,可他丟下一句“我再去喊春生”,就吧嗒吧嗒地離開了。
只好起牀。刷牙;洗臉時習慣把頭髮溼溼,拿梳子梳了梳;搽了點雪花膏。到了寶根家裡,春生已先到。我問:“明寬呢?”寶根說:“他有婆娘弄早飯給他吃,喊他作甚?”
桌子中央一大盤燙乾絲,上面堆着香菜(芫荽)、薑片。乾絲是百葉切的,細得像線——這是興化式乾絲。揚州這邊的乾絲是用豆腐方幹先削成薄片,然後改刀成絲,我吃過一次,不如百葉乾絲有咬筋。興化人早上喝茶都是用焯好切段的大蒜來拌乾絲,叫做“大蒜蘸百葉”,我頂喜歡吃了。眼下沒有大蒜,所以春英用香菜來代替,也蠻好的。
澆醬油,淋麻油,撥了綿白糖,然後拌勻,就可以吃了。茶是揚州綠茶,產於北郊蜀崗,歷史上是貢品。結過婚的人家就是不同,吃什麼都有板有眼,逸逸噹噹的,這就是過日子的情調啊!
茶喝得兩腋生風,乾絲吃得頰齒留芳。春英又替各人下了一碗麪,正吃着,明寬夫婦抱着孩子來了。春英把來娣讓到牀鋪上坐下,喜愛地看着襁褓裡的嬰兒。小傢伙這會兒倒老實,眼睛睜得圓溜溜的,轉着脖子到處張望。
“這伢子越來越好玩了!”春英忍不住親親小胖手。
“是啊,”來娣說,“你別喜歡,過幾個月你也有了。”
“哪有這麼快呀?”春英臉紅了,輕聲說。
“咋哪有這麼快?”在一邊抽菸的明寬接上口,“寶根播種都好幾個月了,從你肚皮上也看得出來嘛!”
這個老實人,居然冒出這句話來。雖然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但你也不能當着一屋人用如此直截的話指出來呀。這次去邵伯,路遠迢迢,寶根不同意春英去,怕動了胎氣,可她堅持要去,說農村女人哪有這麼嬌氣,你媽臨養你時,不是還在地裡割麥嗎。
春生忍不住,吱咕笑出聲來。
饒是寶根面皮厚,明寬這句話也讓他猝不及防,氣急敗壞了:“你個鳥人,咋這樣說話?”
他是怕春英難堪。我偷眼瞟過去,她的臉臊得像一塊紅布。
“啊?我,你們……”明寬語無倫次,還想分辯什麼,來娣罵了他一句,悻悻地住了口。
正尷尬着,外面巷子裡有人喊我的名字。“金龍!金龍在這裡嗎?”
我一激靈,渾身像通了電似的騰身而起。是銀鳳!銀鳳找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