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載着寶根一口氣踩出去二十公里,來到一個叫盛家的地方。天已大亮,我們在盛家大橋東首的小車站打尖,每人喝了兩碗綠豆粥,吃了兩個米餅,兩根油條。吃飽了,我們並列站在車站後面,對着車路河嘩嘩地撒了兩泡長尿,然後寶根換我騎車,再度出發。
十一點多鐘,我們在高郵縣三垛古鎮下了車。騎車久了,下體受壓血流不暢,****麻木全無知覺,小便時摳了半天才摳出來,潑潑灑灑的黃尿不知是從哪裡流出來的。坐在後面也是夠嗆,屁股既麻且痛。一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掀起的灰塵沾在我們汗漬漬的身上,此時互相望望,很有一種類似流浪者的疲憊落魂模樣。這才行了不到一半路程呀!
趕快打尖。在巍峨的岳飛雕塑下面擺着兩張賣客飯的桌子。岳飛真是魁梧,有七八米高,銀盔銀甲,手按寶劍,威猛凜凜地屹立着,眼神中蓄滿了堅毅和憂傷,看着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從刻在底座的銘文上得知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岳飛從江陰渡江抗金,曾在三垛駐軍,然後開赴前線,“三戰三捷”。岳飛打小就是我的偶像,我曾通讀過錢彩的《說岳全傳》,聽過劉蘭芳的評書《說岳》,看過電影《岳家小將》,今天能在岳飛的腳下打尖吃飯,感到真是三生有幸,甚至無由地獲得某種感應,有些血脈賁張和壯懷激烈起來。
兩碟鹹菜燒小魚,兩盤韭菜炒百葉,兩碗青菜海帶湯,兩碗滿得帶尖的糙米飯。花了兩塊四角錢,就吃得飽飽的。飯錢是寶根搶着付的。在路上我們說了帶的盤纏,我說帶了四十,他說帶了九十。“我帶的錢比你多,你就別爭了!”他說。我感到不好意思,馬上去買了一包“大前門”。我倆坐在岳飛塑像的腳下,稍事休息。我們現在已經脫離父母了,我們從今天起正式踏上江湖路,我們現在是大人了,是男子漢了,可以無所顧忌地抽菸了。
繼續向西呵。正午的太陽火辣辣地照在身上,皮膚感到了灼痛。幾乎看到路邊每一個有茶水的蓆棚都要停車猛喝一氣,卻再也沒有一滴尿下來——全都變成汗了。雙腿越來越沉重,小腿肚兒發脹。坐在後面的寶根說有些頭暈會不會中暑時,我心裡一咯噔,說堅持一下,到了高郵城買個西瓜吃,好好地歇會兒。
三垛到高郵差不多有五十里吧,好容易一程一程捱下來了。轉過泰山廟,沿文遊路往南,騎到淨土寺下車,在十三層寶塔下的陰涼裡我們癱軟如泥。坐在寶根帶出來的塑料薄膜上,狼吞虎嚥地啃西瓜——各人半個——用手挖,仰着腦袋喝汁,黑瓜籽沾上了鼻子和腮幫,像憑空長出幾顆痣來。我們已經顧不上斯文了。躺下,仰望寶塔,塔尖高聳入雲,讓人眩暈,趕緊把眼閉上。
“有些後悔了?”見寶根好久不吱聲,我問。
“後悔什麼?”寶根有氣無力地回答,“我不後悔。”
“咋情緒不高呢?”
“困。我體質不如你。”他用手搗搗我,“煙。”
我倆坐起來,點菸。一個六十多歲的精瘦老人騎着輛三輪車過來,車上堆着馬糞紙、舊書報等什物,收荒貨的。他下了車,手伸到廢品下面拎出一個塑料壺,仰着頭咕嘟咕嘟牛飲了一氣,舒心地抹抹嘴巴,擰緊壺蓋揣回原處。我想出門在外帶個塑料壺裝水倒是蠻科學的,幾公升水可以喝一天,不像我們一路上買水,又花錢,還不知道衛生不衛生。
我給收荒老人摜過去一根“大前門”,詢問下面去揚州的路程。
“高郵到邵伯,六十六。邵伯到江都,三十五。江都到揚州,還有個三十五。”老人用手比劃着告訴我們,像說順口溜。
我伸頭看了看寶根腕上的“鐘山”表:兩點半。看來今天到揚州天肯定黑了。兩個人合騎一輛自行車想快也快不起來啊。我對寶根說:“快些歇,半個小時後我們趕路!”
寶根剛躺下,突然像被蟲子咬了似的,“哎唷”一聲拗起身,雙手捂着肚子,說要找廁所。
聽他這麼一說,我肚子也有點疼,還咕咕響。我懷疑是吃了西瓜的原因。剛纔那瓜太熟,有些倒饢了。“快去!你上過了我也要去下子。”
出了高郵城區,天色變得有些灰濛,空氣悶溼,讓人不爽利。好在剛纔憩息了會兒,臨行前又一人喝了一碗熱豆腐腦,力氣倒是大了許多。豆腐腦是寶根提議喝的,他也同意拉肚子是吃了倒饢瓜的看法,說肚子壞了喝碗熱豆腐腦壓一壓會好得多。他放了人家好多辣椒油,吃得頭上熱汗直流,把湯全喝下肚去。
到了車邏鎮,實在悶熱得不行,我倆下到公路下面的京杭大運河洗澡。我穿着三角褲頭下去,寶根卻脫得一絲不掛,我說小心公路上有人看你,他說看就看吧,有啥看頭,反正看到了也不認識。這傢伙渾身黝黑,屁股都黑,汗毛濃密,像個瘦猩猩。他很快活地在運河裡遊了一回,姿態活潑輕鬆,一點也不像騎車時吃力要死的樣子。
過了昭關,天上隱隱起了雷聲,南邊兜頭颳起了涼風。“不好,要下雨!”寶根連忙下車,把我倆的行李用塑料布包在一起綁好。前不巴村,後不着店,沒有躲雨的地方。大客車和載貨卡車鳴着尖利的笛聲在公路上一掠而過。兩邊高大的意楊被陣風吹彎了腰,路塵和樹葉飛舞。“走!”我一咬牙上了車,對寶根喝道。
大雨譁然而下。爲了減少南風的阻力和怕雨水流進眼裡,我像頂牛一樣低頭弓腰在密集的雨鞭中往前硬踩,寶根緊箍我的腰眼,腦袋死死挨在我的背脊上。我感覺到了他的顫抖。無數的閃電像羣蛇一樣在寥闊空濛的運河上空流竄,雷聲轟隆巨響,驚心動魄。我突然渾身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豪情,在狂風和雨陣中高亢地唱起了劉歡的歌: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
風霜雨雪搏激流,
歷盡苦難癡心不改,
少年壯志不言愁……”
身後的寶根忽然跟着唱起來:
“金色盾牌,熱血鑄就,
危難之處顯身手,顯身手……”
他聲嘶力竭的唱腔像狼嗥,像呼喊,像慟哭,悲愴尖利的聲音讓我眼淚忽地奔涌而出。我倆在風雨聲中同聲吼唱:
“爲了母親的微笑,
爲了大地的豐收,
崢嶸歲月
何懼風流?
崢嶸歲月,
何懼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