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仨打蓮花蕩牽着羊回去的路上,遇到一個騎在水牛背上的孩子,朝我們大喊:“楊家莊來了電影船——我姑媽告訴我的!”
我們決定去楊家莊看電影。
吃過晚飯,洗了澡,我們先到莊西水泥橋頭會合,然後向楊家莊進發。路不算近,要走七裡地。過了野馬村,穿過岳家墳,陸續有各個村莊的少年匯聚過來,邊走邊嬉笑打鬧,興奮得像吃喜酒,像趕廟會,像紅軍勝利會師。女孩們穿着鮮豔的裙子,一個個花蝴蝶似的,經過她們身邊時可以聞到她們沐浴後散發出來的特別乾淨的芳香。男孩們故意大聲地說笑,做出氣宇軒昂的瀟灑風度來。我們仨彼此望望,會心而笑。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在我周身流轉開來。我邊走邊迎着晚風做了幾下伸臂扭腰的舒展動作,渾身的骨節竟像久未上機油的機器齒輪,格格嘎嘎一陣亂響。
近了,楊家莊。電影銀幕豎在莊東面曬場上,暮色中遠遠望去,像一片綽約的白帆。
曬場上坐滿了人。黑鴉鴉的腦袋。外莊來的觀衆只能站在周邊。銀幕對過坐着二三十個孩子,屁股下面墊着草把。每次放電影,附近一路村民家的草堆都得遭殃。曬場邊的青石磙上站着人,脫粒機的鐵皮護罩上站着人,七八棵苦楝樹的丫杈間也騎着人,猴子似的。有幾個孩子你拖他拽地爬上一個高大的麥秸堆,曬場人羣中間一個赤膊漢子站上凳子衝他們怒吼起來,嚇得趕快從上面溜下來,跌跌爬爬的,倉皇逃了開去。狗子們也人來瘋,在人腿當中鑽來鑽去,被人抽冷子一腳踢中屁股和肚子,嗷嗷慘叫着,沒命地擠出去,力量大得唬人。
外莊那些穿裙子的女孩們和情緒亢奮的男孩們擠在一起。她們很快被擠得冒汗了,頭髮漬上前額和腮幫,但她們不以爲意,毫無怨言。她們滿臉的甜蜜和嫵媚呵!即便被擠得尖叫,那聲音卻明顯聽得出誇張,像撒嬌,像唱歌。她們洗得乾乾淨淨,打扮得花枝招展,來看電影倒是其次,她們幾乎就是來挨擠的——越擠,她們就越快活!
在鄉下,看夜戲,看電影,常常會擠出一串子故事。或美麗,或悽豔。
天擦黑了。我們仨佔據了一塊合適的地方。電影桌上方懸在竹杆上的大號電燈泡突然大放光明。人們激動起來,密匝匝的腦袋上方浮起一層笑語聲浪,等放映員往銀幕上調整影像焦距,準備看電影了。
大燈熄掉,雪白的光柱射向銀幕。緊跟着,上面出現了好多雜亂的手影。都是活的:齜牙咧嘴吠叫的黑狗,豎着長耳朵蹦呀蹦的兔子,撲扇着翅膀的大鳥……還有曖昧的組合動作。這是每個村莊放映前很多人熱衷的把戲,放映員也往往故意讓光柱多停一會,好給這些業餘手影師大過其癮。因爲光柱是斜着向上的,前面的人手夠得再高也無濟,就有人站上板凳,頭顱映在銀幕上,立時遭到後面人的咒罵:
“哪個的墳塋頭兒!”
“坐下來,屍首擋住人了!”
如果不服,轉過身對罵,立刻就有人把手裡的炒蠶豆、瓜皮之類狠狠砸過去。無辜挨砸的人驚叫起來,亂七八糟地也罵上了。站在凳上的人自知理虧,只能悻悻地坐下來,憤憤不平老半天。
銀幕上手影幢幢,曬場外面卻發生了**。很多人都站了起來,向東南邊望去。有人喊:“‘馮寺五虎’來比武了!”
我聽了心裡一動,早就聽說四鄉八鎮有些練習武藝的年輕人組成團體,到處比武逞勇,練得好的、博得一些名聲的,就起些很有江湖味兒的名號,以便“揚名立萬”。“馮寺五虎”顯然是馮寺村五位練武的好佬吧!
很多站在外圍的青少年朝比武地點奔跑而去。對於他們來說,看比武比看武打電影都來得有意思,身臨現場,更刺激,更過癮。他們要去觀摩,起鬨,慫恿,喝彩,回去後便有了足可炫耀的談資。我也帶着華兵和寶根尾隨他們而去。
上百個人圍在小河灣的一塊空地上。對岸的商店透出來的電燈光越過河面,散散淡淡地鋪過來,正好充當照明。比武已經開始,兩個選手在摔跤。我凝神看去:一胖一瘦,不是一個等級,胖的有力氣缺技巧,瘦的有技巧少力氣,所以雖然纏鬥得不可開交,卻誰也摔不倒誰。旁邊有個赤膊少年熱心告訴我,胖子是“馮寺五虎”中的“二虎”,瘦子是仲家莊的“麻桿”。我問“五虎”中哪個最厲害。“當然是大虎”,他朝對過一指,“呶,就那個抽菸的大個子——他們的頭兒,陸仁強。”我順着他的手指看去,那傢伙果然塊頭不小,足有一米八五高,回力球鞋,黑燈籠褲,白背心,剃個大光頭。見有人指他,把菸頭筆直地彈過來,驚得少年馬上縮進人羣中間。我立時就有了氣,心裡罵道:“狗日的太囂張!”
場上“二虎”頭一低撈住“麻桿”一條腿,“麻桿”立時被動,踉踉蹌蹌,眼看就要跌倒。我見狀喝一聲:“按他頭,搬他屁股!”“麻桿”立刻反應過來,照搬我口授的動作,無奈對方力氣太大,一聲悶吼,抱住“麻桿”一條腿站起來,將他摜倒在地。
“五虎”中又一個人走進場子,陸仁強大聲問:“哪個有膽氣的跟我們老三過過招?”
沒有人應聲。有人輕聲嘰咕一句,說今天“戚家堡大力王”和荻垛“九龍一鳳”沒來,要是來了他陸仁強就沒有這麼猖狂了。
結果還是仲家莊那邊出來一個。“咦,仲家莊現在兇起來了嘛!”“可不?仲家莊的人現在練得可狠呢,吊在村東老槐樹上的沙袋紫花花的,全是手打出來的血染的!”
兩人開始交手,用的是散打。無甚章法,不講究格擋躲閃,拳頭互擊,硬打硬挨。仲家莊選手明顯佔上風,可能是拳更重些,打得“三虎”節節後退。陸仁強吼叫起來:“頂住!頂住!用腿!拿腳踢他!”氣急敗壞的樣子惹得底下人一陣鬨笑。
陸仁強這話倒像是對仲家莊選手說的。沒等“三虎”施展腿法,仲家莊的搶先上去一個彈踢。人沒踢着,卻把腳上的解放鞋踢飛了,高高遠遠地落進了河裡。太滑稽了!底下又是鬨然大笑。
“不打了,不打了!”仲家莊選手說,伸手止住對手,走到河邊上朝水裡探望,哪裡看到鞋的影子,沉掉了。“我昨天才買的,八塊錢呀!”他沮喪不已,賭氣把另一隻鞋也脫下來,狠狠地扔進了河裡。
“不打就是棄權,還是我們贏!”陸仁強趕緊舉起“三虎”的手大喊。
底下噓聲一片。有人提出要脫鞋子借給仲家莊選手再打,但人家那邊已經沒了情緒,一起拔開人羣,看電影去了。
陸仁強叫道:“還有誰不服氣的,我來陪他玩玩!”突然對我手一指:“你出來,你剛纔喊得不醜!”
正中我下懷。我當即跨進場子,當中丁字步穩穩站定,擡起左手對陸仁強一點:“行啊,我就陪你走兩圈!”
底下人全哄了起來。好多人都在問:“這小夥是哪莊上的?”“乖乖,看來是個兇的!”“有好戲看了!”
華兵和寶根叫道:“金龍,加油!”
“沒事!”我頭也不回,答道。目光盯嚴陸仁強。
陸仁強顯然也有些意外,可能他從沒遇過像我這種氣度對他的人,聲音斂了許多:“兄弟,打起來拳腳不認人,挨疼了就投降,我馬上停手!”
“這話也是我對你說的。”我朗朗一笑,“點到爲止吧!”
陸仁強兩手握拳擺在臉前,雙腳不停地左右滑步,前後交叉滑步,輕捷而靈活。“拳擊!”我心裡有了數。
我上身微傾,左臂前伸虛引,右手護頜,跟着陸仁強的滑步轉,保持着距離和身形。陸仁強左直拳刺出,緊跟着進步接右手擺拳,我不格不擋,上體後仰,急遽後退步,向右斜走繞環步,又站到了場子中央。仍是上身微傾,左臂前伸虛引,右手護頜,面對着對方。陸仁強幾番進攻,都被我以靈活的步法和身法一一化解。呼呼的拳風掠過我的面門,卻毫髮未損。
陸仁強打不着人,焦急起來,加快了出拳的密度,直、擺、勾打成了眼花繚亂的組合,氣勢洶洶。底下人全爲我着急:“還手呀!還手呀!”
對方身高臂長,又是練的拳擊,跟他拚拳法是不討巧的。以靜制動,耗其體力,待其亂了心神,然後放長擊遠,以腿攻擊他——這是我的方針。
我在躲閃搖擺中突然飛起一個蹬腿,陸仁強腹部中腳,“噔噔噔”向後連退三步,旋即瘋狂地向我反撲過來,撞上了我等着的一個轉身側踹,“叭”地坐到了地上。我收住進攻,意猶未盡,原地一個騰空外擺蓮,手拍在腳面上發出“啪”的擊響,清脆利落得像打了誰一記耳光。巍然地立在原地。
看完電影回來的路上,華兵和寶根仍爲我晚上的比武興奮着,誇我像大俠,像功夫王,像江湖豪傑、草莽英雄,就跟金庸、古龍、梁羽生武俠小說裡寫的男主角差不多……我笑着說:“別亂形容了。不過白天剛剛練武給你們看,晚上就有比武,倒是蠻湊巧的!”
我認爲他倆不是恭維我,我身上確實有一種江湖氣質。我從小渴望做大英雄,不受拘束,由着性子做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我想,如果讓我行走江湖的話,將會成爲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將會碰到什麼樣的際遇呢?肯定會不同凡響的,肯定會極其豐富的,肯定會很有意思的。
剩下的路程我便陷入了對江湖的臆想。沉迷,莫名的亢奮。對華兵、寶根的談話充耳不聞,頂多嗯嗯吶吶含混應上兩聲,他們也就不理我了。沉沉的天幕懸掛着繁星,原野的土路上人影晃動,電筒光閃呀閃的,粗野的叫喊,放肆的嬌笑,特殊的情境讓我如夢似幻,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