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起身向衆人團團一揖,正欲下場時,忽聞場上一人擊掌高聲喝彩道:“司馬翰林這故事講的真真精彩!”衆人循聲看去,只見說話的人面煥榮光,風流華貴,一身青緞金繡,約莫三十歲。沉璧見是八皇子胤禩,趨步上去要行禮,但已有一人在他前頭向胤禩行禮,正是那倒茶的老者。老者道:“王士禛叩見八貝勒!”
沉璧這才知道這老人原是大詩人王士禛,衆茶客見如此情形,也急忙跪倒地上。子蘺其實早瞥見他來到,只是故作不見,但此時他身份已破,自己少不得過來與他見過兄妹之禮。胤禩虛扶子蘺一把,笑道:“問十皇妹安。”衆人這才知道原來這位貴氣逼人的少婦竟是有名的十公主,而方纔講故事的是額駙爺。
諸人心中驚駭,剛纔指責沉璧說話文縐縐的人此時心裡七上八下,但一想沉璧禮節周到渾無傲人之氣,便又放心下來。胤禩親自上前扶起王士禛蒲松齡二人,茶客們已經被“請出”茶棚。司馬伕婦不知這位貝勒突然到訪所爲何事,也不好就此告辭,便在一邊坐了下來。隨胤禩來的還有幾個文士打扮的人,胤禩請他們一桌坐下,又想沉璧道:“也請額駙爺的座。”
沉璧看了子蘺一眼,子蘺微笑小聲道:“想必是要談《鬼狐傳》,不會是別的事。”沉璧也是同想,因爲二人都知八皇子愛弄風雅,這種場合看來更不必說。子蘺獨個在一隅坐着,既迴避了衆人,又能剛好聽見他們說話,她也想聽聽這位八皇兄忽然來到要說甚麼。
幾位坐定,主人奉上茶,胤禩面帶微笑開口道:“蒲先生的《鬼狐傳》,胤禩看過不下十遍,其中故事奇妙精巧又寓含大意,胤禩拜服。聽聞蒲先生王先生在白雲觀前設棚論事,於是約了這幾位文友一同前來。一是爲了聆聽兩位先生高教,二是來與蒲先生商議《鬼狐傳》刊印之事。”沉璧聽說《鬼狐傳》要刊印發行,心中爲之高興,向蒲王二人看去,卻見兩人臉上並無十分高興的顏色,不禁心中奇怪。
子蘺聽聞,心想,“八阿哥終日忙着對付這個政客那個騷人,把《鬼狐傳》看了不下十遍?只怕是來之前搶看了幾個故事吧?他籠絡那麼多文人名士,能把他們著作看過一半都算不錯了。再說他之腦力用心,怎能與我家二爺相比,二爺尚不敢說自己讀了不下十遍,輪得到他在這裡胡吹?”子蘺把胤禩跟她丈夫一比,更覺胤禩不堪,向胤禩看去,只覺他做作的噁心,再瞧沉璧,卻是越看越愛。
蒲王二人回了兩句“不敢當”的客氣話後,胤禩又道:“胤禩本意是讓那商義先行接待二位先生,卻不想商人乏文粗鄙,倒讓二位先生不高興,胤禩這裡向二位陪過不是。”
胤禩說着便起身向蒲王二人躬身致歉,座上之人也都起身回禮。胤禩口中的商義便是那位給蒲松齡寫信讓他到京商量刊印之事的富商。商義從未看過蒲松齡《聊齋志異》,也並非出於己意要爲蒲松齡刊刻著作,乃是受了胤禩的意思纔去信邀請蒲松齡來京。蒲王二人到京時,適逢商義行商未回,由其子先行接待,其子雖是好吃好住款待二人,但於《鬼狐傳》卻隻字不知。
二人心想他父親既對《鬼狐傳》喜愛,他做兒子的不會一點不知,心中已是失望,但既是受人邀請來到,也該等見主人。因此二人又等了幾日,終把那商義等了回來。商義本來於文字懂得不多,更不用說看過蒲松齡之作,但他意欲討好胤禩答應此事,不免也盡心盡力招待二人。蒲王二人知他沒看過書稿便在信中胡說仰慕敬慕的話,已經很覺羞辱,哪知商義見二人不允有欲替胤禩揚名,便將是胤禩之意說出來。他不說還好,蒲王二人便當他是欲得愛文才之名,至少那是敬他們文名的意思。
他一說是受了胤禩的意思,那便是他只受八阿哥的命令,連他們的文名也不敬重了。文人多酸氣,兩人哪裡受得了一個商人這樣輕視,當即離了商府。商義見自己把八阿哥交代的事弄砸,急忙派人告知胤禩。胤禩心想着兩個老頭剛受了委屈,當時過去必是甚麼也談不了,便只讓人探明他們所在,過了幾日纔來,不想正巧遇上司馬伕婦外出踏青,便有了現在這事。沉璧不知商義那事,自然不明蒲王二人爲何聽說要刊刻臉上並不高興。
胤禩致過歉,蒲王二人相視一眼,蒲松齡道:“承蒙貝勒爺看起,朽民驚惶不已。那商姓老爺也是出於好心,望貝勒爺不要責怪於他。至於拙作刊刻一事,朽民不敢強求。倘若百十年後,拙作不沒於文海,則是有生存之資,那時自有刊刻之機。現下如以財力之富強行刊印,若是有文無才,則非但不能流傳後世,還要貽笑於大方之家。朽民不敢強之。”
沉璧聽蒲松齡此話說的甚是謙遜貶低,明明白白是拒絕胤禩刊印之助的意思,卻想不明白其中原因。胤禩也聽得明白,他沒料到這老頭如此清高,只受了商義一點委屈就連自己的面子也不給了。胤禩笑了笑道:“蒲先生大作必是要流傳千古的,若是能在胤禩手裡湊成此事,則是蒲先生給了胤禩莫大好處,不是先生受了胤禩的好處,而是胤禩受了先生的好處。請先生不要將商義的事放在心上。”
沉璧聽見胤禩兩次提到商義此人,心想多半是爲了這人,蒲王二人才不高興。胤禩以皇子之尊一直先生前先生後稱呼二人,若換了他人,早就受寵若驚,偏是碰上了蒲松齡。蒲松齡十九歲參加童子試,連中縣、府、道三元,可謂少年成名。但這樣被衆人看好的人才,卻一直到現在年至古稀還沒有中第,還曾因爲書寫違規兩次上藍榜。五十年的科場受挫使得蒲松齡對名利場的熱情大減,甚至有怨恨之意。他想,自己從前那般用力考試,卻屢試不第,受盡委屈,從無一人過問;現在寫出《鬼狐傳》,你們便才知世間有蒲松齡這個人。
倘若來談的只是個一般官員,蒲松齡或許尚能接受,只是來的是八皇子,他倒更有一股擡槓的氣,皇權雖盛,但也不能曲折文心吧。蒲松齡雖心中不應,但他畢竟上了年紀,不欲吃眼前的虧,於是作揖向胤禩道:“拙作能入貝勒爺法眼,朽民萬感榮幸。只是拙作尚在披閱增刪之中,未到付梓之時。倉促行之,未免有損貝勒爺威名。”
胤禩知他這意思還是不欲自己替他辦刊印這件事,心裡暗道,“你這人太不識趣,我親自來請你還這麼清高!”胤禩心裡很不高興,但臉上仍露着微笑,說道:“既是先生要精益求精,胤禩也不好催促,只有待先生修訂完畢,再來叨擾了。”隨性幾個文士臉上均有不悅之色,要不是看在蒲松齡一把年紀的份上,他們早就出言爲難了。
刊印的事沒有談攏,胤禩也沒心思再久坐,又說了兩句“先生保重”的話,便與蒲王二人做別。臨別時,胤禩對王士禛道:“王先生,皇上近來常念先生之文才,想來不過多時,先生必能重歸鳳閣,到時胤禩必親自設宴爲先生接風。先生宜自保重,胤禩告辭。”
王士禛迴歸草莽已有五載,也曾數次設想重回朝廷的事。當時聽見胤禩說皇帝近來提到他,心中不禁一喜,但隨即一陣慘淡,他想自己已經這把年紀,人生七十古來稀,還有甚麼抱負可實現呢?蒲王二人於沉璧將胤禩送出茶棚,子蘺亦起身相送。胤禩向虞子蘺望了一眼,見她一身華麗綾羅,面色潤如脂玉,比在木蘭圍場見她時顯得婉約許多,心中不禁一動,想道,“不怪十四弟對她念念不忘,果不似人間之人”。胤禩向皇妹欠身回禮,與幾個文士上馬而去。
胤禩離開,蒲王二人又上前來拜見公主額駙。司馬伕婦都不是以身份凌人之人,見兩位老者要拜下去,連忙止住。公主身份比額駙尊貴,本該由子蘺發令,但她心想夫妻之間若想相敬相愛,做妻子的便不能凌駕於丈夫之上,是以她夫婦都在場時,多讓沉璧開口。沉璧知她敬重自己,也愈加敬她愛她。沉璧向蒲王二人深深一揖,請二人上座,二人見公主在座,不敢同座,公主在外,臣子見之應如見君主一般,況她又是個女子。
子蘺心知這些一肚子聖賢書的老頭兒禮法甚多,當下便欲迴避,但想到一事,對二人恭敬道:“請兩位先生的座兒。”二人忙躬身道:“朽民豈敢與天女同座。”子蘺心中暗笑道,“剛纔八阿哥還是皇子,怎麼你們就敢?”因說道:“學生拜讀過蒲先生大作,其中有幾個問題存疑已久,欲借今日之機,煩請先生賜教。現今不是皇女,乃是學生,二位先生如不上座,學生如何敢坐?若先生不坐,學生陪着便是。”
作者有話要說:
端午三天假每天更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