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此次巡視近畿的真正目的是要迎我,怕我在半路跑了。可是找到我之後反倒不急了,仍然繼續在京畿地區優哉遊哉,巡視民情。
我是極擔心鰲拜會對他不利的,偏生他自己卻像個沒事兒人一樣,還不時反過來調解我,說什麼頂着巡幸的名義出來,卻沒兩天就往回走,更是惹人疑竇。弄得我是哭笑不得。
這一日,一行人浩浩蕩蕩繼續“巡幸”。皇帝坐車,下屬是不能坐的,全得靠一雙腳走路。康熙見我走得辛苦,本要賜我一乘小轎,我卻不敢接受。雖然他對我的關愛非同一般,但我卻不能沒有自知之明。太過逾矩的事兒是不能幹的,免得將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可是我的腳力實在有待加強,本來我就是個極懶的主兒,在皇宮裡面更是爲了避嫌非有必要絕不邁出乾清宮一步。出宮之後有了自己的事業,還經營得不錯,出門都是馬車接送,就更加不會勞動自己的雙腳了。於是這一路走得辛苦無比,康熙見我不肯坐轎,只好有事沒事就休息一下讓我喘口氣兒。
我正走得昏頭昏腦的時候,忽聽小六子叫道:“皇上有旨,在前面飯莊歇腳。”
大家見怪不怪,我則在心裡鬆了口氣。待皇輦停下,我振作起精神上前服侍,跟在康熙身後走向前面的飯莊,卻猛然覺得有些不對。擡頭一看,四個大字在橫樑上好不清楚:“元華飯莊”。
我心頭一震,急忙偷眼看向康熙,只見他神色如常,不由心下稍定。
飯莊裡的閒雜人等早叫先行一步的御林軍們驅逐得一乾二淨,掌櫃的連同小二們都跪在了階前,五體投地,高聲訟詠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口號,待康熙走進去了,纔在小六子的示意下站起身來。
我們徑直來到貴親園。雖然“元華飯莊”各地的服務都是一樣,同樣分了上中下三等,但畢竟規模有大小,大如北京總店用了整整一片民居來充作貴親園,這裡的分店規模較小,貴親園裡卻只不過纔有兩間雅房。康熙興致極好,在園裡轉了一圈,對隨駕護衛的孫威道:“聽說這‘元華飯莊’號稱北方第一飯莊,如今一看,單這佈置已是不同凡響。你把掌櫃的叫來,朕要好好跟他聊聊。”
孫威應聲去了,我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兩個月前我才巡視過京畿的分店,掌櫃是認識我的,一旦照面,不久什麼都露餡兒了嗎?
皇帝的命令總是執行得無比迅速的,沒等我想出辦法來,掌櫃的已經隨着孫威戰戰兢兢走了過來,磕頭跪拜。我極力想躲起來,然而我是康熙的貼身侍女,又哪裡避得開?於是眼睜睜看着康熙賜掌櫃平身,那掌櫃站了起來,一眼卻瞟到站在康熙身邊的我,不由訝然叫了一聲:“小姐?!”
我心下叫糟,卻見康熙轉過頭來莫測高深地看了我一眼,回過頭問那掌櫃道:“掌櫃的,你們這個飯莊辦得挺不錯啊。聽說你們的老闆從來不在人前現身,朕卻是極想知道他是誰呢。”
那掌櫃的看來是困惑至極,我不就在皇帝身邊站着麼?怎麼又來問他?當下不知道我和皇帝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含含糊糊,不知如何說好。
康熙看得真切,冷冷地道:“怎麼,難道——連朕也說不得不成?”
孫威察言觀色,當下厲聲喝道:“混帳!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主子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竟敢隱瞞皇上?!”
掌櫃的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了,渾身顫抖着,這時哪裡還不知道我並未向皇帝表明身份,卻不知是爲什麼。我是下了命令未經我的准許不能泄露我的身份的,皇帝的問話更是不能不答,那掌櫃還算忠心,只是此時此刻這份忠心卻讓他犯了難。
我在一旁看着,深深嘆了口氣。難道要眼睜睜看着忠心的夥計就這樣觸怒龍顏一命嗚呼麼?我只好跨前一步,跪下來說道:“啓稟皇上,‘元華飯莊’的東家就是奴婢。”
此話一出,包括孫威在內的官員們俱都是一驚,他們當然知道“元華飯莊”的名聲和實力,反倒是康熙,不驚反笑,說道:“曦敏,你的個性真是一點都沒變,朕還以爲你能夠再一會兒呢。”
他說得輕鬆,我卻覺得心口透涼。原來他早就把我查得一清二楚。也難怪,有了月梅那條線索,他有什麼是查不到的?
“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起來吧。”他對我說道,隨即又對其他人說:“你們都下去。”
等閒雜人等走了個一乾二淨,他這纔看着我,嘆道:“朕雖然知道你滿腹才華,卻沒想到你竟也是個商業奇才,更沒想到你會蟄伏在天子腳下開起了飯莊,所以儘管‘元華飯莊’崛起的時間太過湊巧,主人的行蹤也是隱晦,朕卻沒有往你身上想,不然也不會白白浪費這兩年的時間。你還真是……大隱隱於朝啊!”
我唯唯諾諾,不知道他是如何打算的,不敢放肆。
他站起來,在屋裡踱了兩圈,忽又笑道:“你這個飯莊叫什麼名字?‘元華’,嗯?”
我一驚,擡起頭來正好跟他促狹的眼光撞個正着,一時間羞得滿臉通紅,手足無措。
他卻不依不饒,笑道:“讓朕來猜猜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元華’,‘元華’,‘元’即‘玄’,‘華’即‘燁’,朕說得對不對?”
我只羞臊得渾身上下都快熟透了,真想當場找個地洞鑽下去。當初取好了名字之後我便發覺不妥,但此時再改豈不更是有“此地無銀”的嫌疑?況且也沒人知道我跟康熙的關係,我心存僥倖地認爲不會有人發現其中奧妙,所以也就將就了。如果早知有今日,我是說什麼也不會用這個名字的。
他開心地笑着,走過來將我抱在懷裡,滿足地嘆道:“曦敏啊曦敏,你可知道,有你這番心意,比得到什麼奇珍異寶都令朕開心啊!”
我羞意未退,訥訥不能成言,索性埋在他懷裡學着鴕鳥心理,他倒也不再逼我,只是輕輕擁着我站着。
過了一會兒,他輕輕拍了拍我,笑道:“好了,難不成你打算一輩子這樣做個小烏龜麼?叫你的夥計們把你們的招牌菜都端上來吧,今兒個就讓朕瞧瞧‘北方第一飯莊’究竟有多大本事。”
我仍是紅着臉,卻不由笑道:“那都是民間人沒見過世面胡口亂造的,皇上怎地也相信?再好也比不過皇宮御宴去啊!”話這麼說着,我還是挑簾出去,吩咐掌櫃的按照最高規格準備康熙的晚膳。嘴裡謙遜,實際我是不無自豪的。宮裡的氣派我是見過的,但我自信我這飯莊最高的服務檔次絕對不會比皇宮裡差。
果然一頓飯吃下來,康熙固然是讚不絕口,就連孫威那些平日裡去慣了“元華飯莊”的人也是嘖嘖稱奇。只因這最高規模的服務水準,即便是低些級別的官員也是享受不到的。
康熙很滿意,實際上是滿意過頭了,以至於吃完飯後突然提出一個任性的要求:“今兒個朕就不走了,就住在你這兒吧。”
我一聽大吃一驚。雖然也不是沒有人因爲種種原因在飯莊裡住下,但飯莊畢竟不是客棧,更何況是皇帝駕臨呢?於是忙道:“皇上,這裡粗野陋店,什麼都沒有,皇上還是到行宮裡下榻吧。”
康熙卻笑道:“看你,這是你一手創立的飯莊,怎麼也該對自己的本事有點信心吧?再說了,既然這是你的產業,朕更要好好看看,仔細體會一番。”
我見說不動他,無奈何只好讓下人們去準備了最好的廂房,又親自過去細細整治了一番,這才讓康熙住了進去。
晚上無事,康熙靠在軟榻上看書,我在一旁侍候着。幾個熱烘烘的暖爐把房間裡烘烤得溫暖舒適,讓我有些昏昏欲睡。
正坐在一旁打着瞌睡,忽聽康熙說道:“曦敏,聽說你這飯莊只在北方發展,卻是爲何啊?”
我嚇了一跳,忙正襟危坐道:“回皇上,奴婢只是覺得生意做得太大,奴婢恐怕照顧不過來,北方現有的規模已經讓奴婢焦頭爛額了,不敢再做發展。”不知道他爲何問起,我只能小心應答。
他卻冷哼了一聲道:“能夠將北方這碩大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難道會沒有辦法對付南方的商機嗎?”
我聽得冷汗直冒,“撲通”一聲就跪下了,瑟縮不敢成言。
他也不叫我起來,徑自站起身踱了幾步,旋又嘆道:“曦敏,從小你就最得我心,有什麼心裡話也從不瞞我,想想那時候,多好。可是如今,我成了皇上,人人都怕我、敬我、提防着我,沒幾個人敢跟我說真話,甚至連你也……”他嘆了一聲,聲音中竟帶了一絲淒涼,說道,“曦敏,答應我,不要變,永遠不要變好麼?”
我被他一時嚴厲、一時婉轉,又一口一個“我”弄得心裡又是驚惶、又是難過,難受至極,忙叩頭道:“奴婢知錯,奴婢該死,請皇上責罰。”
他又嘆了一聲,扶起了我,說道:“你不必驚惶,也勿需擔心——你該知道,就算朕治了全天下人的罪,也不會讓你受一丁點兒傷害啊……”他搖了搖頭,似乎要擺脫滿心的惆悵,話題一轉道:“說說實話吧,你爲什麼不向南方發展?”
我哪裡還敢隱瞞,老老實實說道:“回皇上,奴婢只是斗膽以爲,越往南方越接近三藩的勢力範圍,如今三藩不穩,南方恐多有變。”這是我說話的極限了,總不能明白告訴康熙,四年以後三藩就要起兵造反吧?
他聽了我的話,在房裡走了一步,突然回過頭來對我莫測一笑,問道:“那如果朕要你把生意擴展到南方呢?”
我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
好大的胃口!鰲拜尚未剷除,他竟然已經開始謀劃撤藩的事情。
他觀察着我的表情,輕輕一笑道:“你知道朕的真意麼?”
我不敢撒謊,忙道:“皇上的意思,是要‘元華飯莊’成爲朝廷的眼線,在南方觀察三藩的動向,以備不測。”
他滿意一笑,道:“你果然最懂朕的心思。不僅是南方,朕要你把飯莊開遍全國,成爲朕在全國的眼睛,上至官員動向,下至百姓心聲,都要一絲不漏地專遞給朕知道。你可願意?”
我有拒絕的餘地麼?心裡苦笑着,我急忙跪下道:“但憑皇上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