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匆匆趕去乾清宮,因爲小何子的報信耽誤了些時間,他剛到大殿的時候,康熙皇帝正從一旁的門中走出來,面色異常嚴肅。
來不及喘口氣,胤禛隨着衆人一同匍匐在地,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可是,康熙皇帝對一干人等的叩拜卻一直無動於衷,不叫起,自己也沒有坐到那張龍椅上去。
他在皇子、肱骨大臣間遊走,寂靜的大殿中只有他較爲沉重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踩在衆人心中。當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雙金黃色方頭靴,便更加惶恐的低下頭,恨不得將頭埋入石磚中。
所有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覺告訴他們,皇上週身佈滿了怒氣,此時此刻要萬分小心纔好。
胤禛用這段時間平息了自己方纔一路小跑過來的喘息,腦子裡卻在不停的運轉。
最近太平盛世,下頭的官員百姓也很安分守己,應該沒有什麼大事能令康熙皇帝如此震怒。唯有一件,那便是十三阿哥所調查的結果,只怕會引起驚濤駭浪,震盪朝野。
難道十三阿哥被人劫走就是因爲這個原因嗎?那麼皇父在中間發揮着怎樣的作用?或者說,那羣黑衣人本來就是皇父手底下的人?
一想到這裡,他稍稍有些安心。若是皇父的人,那麼十三阿哥暫時不會有什麼事。
就在這時,那雙金黃色的靴子停在了他的面前,胤禛微微擡了擡頭,又迅速垂了下去。
他聽見,他身體上方傳來康熙威嚴的聲音:“今日一切事務暫緩,退朝。”
一干皇子大臣面面相覷,左右互望了一眼,又高呼萬歲三聲,站起身來,垂頭緩緩後退,退出了大殿。唯有胤禛,依舊跪在那裡,因爲康熙皇帝始終站在他面前,未曾動過一分一毫。
太子走在最後面,經過胤禛時還停了停。方纔在前頭,等候退出的大臣們小聲議論着,是不是雍親王做錯了什麼事,令皇上震怒,甚至連今日朝政都暫緩了。他雖然明顯感覺到一向跟隨着他的四弟這些年與他漸行漸遠,但他現在卻不能拋下這枚棋子。
“皇阿瑪,四弟性子耿直不懂變通,若是做了什麼錯事也是爲了大清着想,請皇阿瑪三思。”太子忍不住輕聲勸了一句。
康熙皇帝瞥了他一眼,雙手背在身後,扯動嘴角笑了笑:“三思?朕有什麼需要三思的?”
太子萬分驚訝的望着他,隨即開口道:“兒臣多嘴,兒臣告退。”直到他一直退到康熙瞧不見他的地方,這才鬆了一口氣。
方纔,皇父看他的那個眼神令他心驚肉跳,彷彿一個獵手盯着一頭被他看上的獵物,滿眼的殺氣。這樣的殺氣究竟是衝着自己來的,還是針對跪在地上的四弟?他心裡沒底,但至少皇父沒有爲難他,看來是與他無關了。
太子不由又嘆了口氣,只怕自己手上唯一能幹的人也要失去了。
乾清宮大殿中只剩下康熙皇帝和胤禛二人,就連御前伺候的宮女太監都退得遠遠地,無召不敢上前。
康熙皇帝還是沉默着,方纔的寂靜已經變成了死寂。
胤禛心裡直打鼓,彷彿內心的秘密正在被人窺視,緊張又不敢表露出來。他算是定力極好的人,但在這樣沉重的壓力下,也覺得有些承受不住。他知道,皇父是在等他開口,等他沉不住氣。但是他不能,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他已經無法去思考皇父的打算。
太子廢而復立,立而再廢,這畢竟有損大清的聲譽,作爲皇帝,康熙不可能不考慮這些。但是,他又感覺到來自太子的壓力,那種痛苦、憤怒、失望糅合在一起,最後只能剩下濃濃的悲哀。究竟是保住太子,保住大清的顏面,還是毫不留情的斬草除根,這個問題,一定在康熙心裡翻來覆去的思慮過。
過了良久,康熙有些站不住了。到底是過了身強體壯的年紀,精氣神又因太子的行爲氣得萎靡了幾分。方纔那樣威嚴的震懾衆人,此時與胤禛沉默相對,反倒覺得異常乏力。
他慢慢蹲下身,想瞧瞧胤禛的神情,卻一個不穩,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皇阿瑪小心。”胤禛連忙跪着向前挪了幾步,雙手穩穩地扶住了他的身體。
既然已經坐下,康熙倒是沒想着再站起來,反正大殿中也就他們父子兩個,旁人也瞧不見他現在的模樣。他一點勁都使不上來,卻不想讓胤禛知道,索性盤腿坐在光潔的地磚上,注視着胤禛,問道:“你就沒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胤禛繼續沉默,心裡卻在苦苦掙扎。瞧着皇父針對他的意思,一定是有了十三弟的行蹤,很有可能十三弟就是被皇父秘密帶走,爲了不讓他把太子與準葛爾結盟之事傳出去。但十三弟身邊的小太監逃出來了,還去了雍親王府,所以,他在這個事件裡脫不了干係。
不如就坦誠一些,他心目中的皇父是不會濫殺無辜的,尤其是自己的孩子。
“請皇阿瑪寬恕十三弟一次。”他對着康熙重重磕了三個頭,懇求道。
“寬恕?老十三這回可是立了大功了,何來寬恕之說?”
胤禛沒有回答康熙這個問題,而是說起了幾年前的事情。
“皇阿瑪給兒臣看的那塊玉牌是兒臣的側福晉年馨瑤在木蘭圍場附近的小山上拾到的,也正是因爲這樣纔會在被人追殺的途中從山坡上摔下去。因爲頭部受了重傷,她醒來後失去這段記憶,直到昨天才重新想了起來。她說她撿到玉牌的時候,還看見了太子。太子一直對她受傷一事心懷疑慮,事後回京還動過將她娶回去做妾室的想法,卻被兒臣搶了先。因爲這件事,太子與兒臣之間纔有了嫌隙。那塊玉牌被年馨瑤的姐姐年玉瑩湊巧看到,放在了身邊,又是因爲它而被一羣來路不明的黑衣人盯上,十三弟雖然努力周旋,但雙拳難敵衆手,最終還是逼得年玉瑩跳入河中。許是命大,年玉瑩並沒有死,而是十三弟自作主張將她隱藏起來,另尋了一具屍體頂替,這不但救了她一命,還間接的將這塊玉牌保存下來。前些日子,年馨瑤與年玉瑩相認,這塊玉牌才重見天日。皇阿瑪,事情的經過便是如此,玉牌與太子的關係,十三弟並不知曉,他是一心一意爲皇阿瑪辦事,請皇阿瑪寬恕他這一回。”
康熙皇帝大概沒有習慣自己這個四兒子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來,愣愣地看着他,半響沒有反應。
“你說那年家大小姐沒有死?”
胤禛點了點頭。
“老十三爲什麼要救她?”
胤禛想了一想,最終還是說出了口:“因爲十三弟對她有情。”
康熙冷笑道:“朕倒不知道老十三還是個癡情種子。”他終於從方纔的那段往事中回過神來,臉色一變,繼續說道:“只怕老十三也是有私心的吧!此時扳倒了太子,你便有機會問鼎這太子之位。”
胤禛連忙匍匐在地,大聲疾呼:“請皇阿瑪收回此言,兒臣與十三弟絕無此意。”
康熙伸手一把將他上半身拽起來,逼着他直視那個高高在上的龍椅:“你好好看看,真的對它沒有興趣?”
“兒臣身爲皇子,只爲皇阿瑪效力,只爲大清效力,那個位置究竟誰坐,兒臣並不在意。兒臣只知道效忠二字,無論是皇阿瑪還是下任繼位者。”這一番話已經將自己所有的野心通通埋葬,從此以後只爲賢王。
康熙皇帝鬆開他的衣襟,竟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迴盪在這空曠的大殿中,竟然有些悲涼。
“朕年輕的時候爲了守着這個位置付出了多少,你們又如何知道?你們只看到了榮華富貴,無上的權利,那光鮮背後的骯髒與失去又哪裡體會得到?太子,他做了那麼久的太子,自然是等不及了,他巴不得朕有事,好讓他接替這個位置。朕不許,朕絕對不容許這樣的人毀掉朕好不容易守下來的大好江山。”
康熙皇帝說完竟噴出一口鮮血,已然心力交瘁,悶哼一聲倒在胤禛身上。
胤禛嚇了一跳,慌忙大喊傳太醫,頓時乾清宮中一片雞飛狗跳。
皇上昏過去了,這事在雍親王的意思下隱瞞了下來。太醫院所有的太醫都集中在乾清宮偏殿,守着還未清醒的康熙皇帝。
李德全着急地在一旁踱來踱去,被同樣坐在一旁胤禛一把拉住。
“李公公,你就別在這裡轉了,轉得頭都暈了。”
李德全也是難得地失去了理智,頓時對着胤禛哭開了:“四王爺,您說皇上這是怎麼了,前些日子身子還好好的,怎麼今個就突然吐血厥過去了呢!”
“太醫說了,皇阿瑪是氣急攻心。”胤禛冷靜得答道。雖然他知道,這屋裡的太醫們都用奇怪的眼神偷偷瞄他,顯然是把將皇上氣吐血,又暈倒的罪名按在了他的身上。
他是絲毫不在意這樣的目光,心中反而更加擔心十三阿哥。
他害怕康熙震怒之下,將十三弟當做剷除太子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