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佟半朝?”玄燁冷沉的嗓音傳入椒房之中。
蘇簾順聲望去,便見那繡着“八仙仰壽”的紫檀泥金屏風側,玄燁一身團龍常服,眼色似乎有些冷然。
四禧等人已經跪地請安了,蘇簾也忙將手裡的金約放回盤中,忙起身上前二步相迎,嘴裡地道:“民間的戲稱罷了,不必在意!”佟家出了兩位皇后、一位貴妃和一個固倫額駙,自然愈發顯赫,甚至四九城裡有人言朝堂半數皆爲佟家人或是佟家黨派,故而便有了“佟半朝”之稱呼。當然了,這是誇大其詞的話,不過卻也可見佟佳氏在朝堂的地位。
玄燁冷目淡淡掃過這一地的奴才,吩咐道:“都退下!”
宮女太監魚貫退出椒房。
蘇簾親自端了一盞茶給他,她也明白玄燁的憤怒從何而來,年前玄燁命衆臣公推太子,佟國維卻一力舉薦八貝勒胤禩,甚至指使半個朝堂都爲胤禩搖旗吶喊,這一點上佟國維更是居功至偉。可以想象,若是胤禩真的有朝一日登基爲帝,那佟國維顯然是頭號從龍重臣!所以,玄燁既憤怒又心寒!
“朕自問這麼些年,無半分虧待舅舅一家!!沒想到他還是那麼忝不知足!!!”玄燁的咆哮之聲在蘇簾耳畔響起。
蘇簾想了想,便道:“他都那麼大年紀了,未必是自己不知足,怕是更多是爲家族考慮吧。”——爲家族,更爲兒孫,玄燁在世的時候,固然不至於虧待佟家,可是玄燁百年之後呢?佟國維是怕人走茶涼,佟家終有一日會最向日薄西山之路。說到底。佟家的權勢都是靠女人得來的,論根基之穩固到底比不得其他著姓大族世家。
玄燁冷哼一聲:“朕都把芬兒許給了他的孫子,這還不夠嗎?!”
“好了。你就當他是老糊塗了,別跟他一般計較就是了。”這架勢。蘇簾也只能順着毛來勸了。雖然她和佟貴妃不合,但是佟國維好歹是舜安顏的祖父、芬兒的太公公啊!
“可不是就是老糊塗了!!糊塗到連忠孝節義都混忘了!!”玄燁嘴巴損起人來,那絕對是數一數二的。
聽着他把自己親舅舅從頭到尾數落了一通,噼裡啪啦,語速快得跟炒豆似的,句句損人,好似不是再罵舅,而是在數落孫子!蘇簾聽得都有些犯困的時候。玄燁大概罵得嘴巴幹了,喝掉那盞已經涼透了的雀舌毫,才消停了些。
蘇簾這才指着身後的皇后級別朝服:“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麼意思?”
玄燁面色和緩,微微露出笑容:“只是一套朝服罷了!朕雖然不能給你中宮名分,但是這身衣服,你只管穿着,沒人敢亂嚼舌根子!”
蘇簾“哦”了一聲,果然就只是這樣而已。雖說如她所料,到底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失落。便道:“我纔不愛穿這麼沉甸甸的東西!之前那套貴妃朝服,我還不是連穿都沒穿過一次。這套,只怕也是要在庫房裡放着長毛的。”
玄燁笑道:“以後你愛穿不穿。只是有一點,三日後,給朕整整齊齊、一件不落地穿好。”
“嗯?”蘇簾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玄燁微笑款款道:“朕已經下旨:三日後命貴人以上嬪妃,於巳時三刻朝拜中宮,任何人不得缺席。”
蘇簾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那個,別人也就算了,佟貴妃——怕是死都不肯吧?”——讓小佟佳氏跪她,她那烈性子,估計寧肯一根白綾吊死自己。
玄燁眼底微微有不快之色。卻十分篤定地道:“朕不是下口諭,而是明文旨意。誰敢不來,就是抗旨!她要是不遵旨。可是會牽累家族父兄!”
額……蘇簾突然覺得有些黑線,估計現在小佟佳氏已經恨不得畫個圈圈詛咒她了!
蘇簾又問:“那德妃呢?她可是被你一直禁足在永和宮呢?”
玄燁冷笑道:“她從年初便一封封認罪請罪書遞上來,朕也是時候寬恕她了!”——還有老十四,居然是跟德妃在差不多的日子上遞請罪書,他命人看管地那般嚴密,竟然還叫她們母子串聯起來!!
“還有老十四,朕也會放他出來!朕倒是要看看,他們能鬧騰到什麼程度!”玄燁的笑容愈發冷厲下去。
不管怎麼說,六宮朝拜的那一日還是到來了。一道清早,天還沒亮的時候,蘇簾便被四禧從溫暖的被窩裡給挖了出來,洗漱之後,便是一層層套上朝裙、朝服、朝褂,臉上被刷牆一般塗了一層又一層,原本乾乾爽爽的烏髮也被抹了厚厚的頭油,螺玳熟稔又仔細地爲蘇簾梳起一個繁瑣的旗髻,然後額頭上箍上金約固定,最後帶着沉得能壓歪人脖子的朝冠。
頸上環上領帨,襟上佩戴採帨,兩串珊瑚朝珠交錯在胸前佩戴,東珠則正戴在脖子上,一百零八顆珍珠,足足能夠垂到腰間。
耳上戴三對一等東珠耳環,足下還要穿着四寸高的大紅刻絲丹鳳朝陽的花盆底兒鞋,腕上佩戴色澤金燦的蜜蠟佛珠,十根手指上也全都套上赤金鸞鳳護甲,這纔算完事兒。
可蘇簾覺得,自己穿着這麼一身,都快不會走路了。不過幸好,今天她是不怎麼需要走路的。
只聽外頭稟報道:“主子娘娘,皇上下朝回來了!”
玄燁今兒穿着明黃九龍朝服便徑直從御門聽政處過來了,同是明黃?色的服飾,也都繡制五爪龍紋,蘇簾突然覺得,這有點情侶裝的感覺……莫名有些喜感。
這時候,四禧小步快行走了進來,行禮道:“皇上、主子娘娘,佟貴妃、惠妃、榮妃、宜妃、德妃,八位嬪主娘娘還有貴人小主們都已經等候在殿外了!”
玄燁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眯得眼角皺紋都深了幾許,他伸手執着蘇簾的手,道:“夫人,咱們去前頭正殿吧!”
蘇簾“嗯”了一聲,沒點頭——因爲她要是以低頭,腦袋上那死沉的玩意兒肯定會摔下來的。
坤寧宮正殿,今兒格外肅穆。
蘇簾與玄燁剛剛在正位上落座,便見小凌子揚聲喊道:“吉時至,衆嬪妃朝見!!——”最後一個“見”字,被小凌子嗓子扯得老長。
話音剛落,便見敞開的殿門外,佟貴妃爲首,四妃隨後,八嬪則排了兩行,以及後頭一大羣蘇簾都不認得的貴人們就整整齊齊、細步盈盈走了進來。
蘇簾微微驚訝,沒想到小佟佳氏居然還真的來“朝見”了!而且瞧着走路整齊有序,好像是預先排演過時的!比起軍訓走方隊,也差不了多少了!——蘇簾還真猜對了,這種朝拜大事,自然要事先演禮,要不然玄燁怎麼會額外給她們三日時間呢!這三日,爲了演習,平日養尊處優的嬪妃們的膝蓋都快跪爛了!
人到蘇簾和玄燁跟前一丈外,便都齊刷刷止步。
小凌子再度高聲道:“衆嬪妃向萬歲爺、主子娘娘行三跪九叩大禮!!!——”
小凌子的聲音迴盪在坤寧宮。
小凌子再揚聲一個“跪——”,蘇簾只聞衣衫摩擦之聲,隨即是膝蓋齊齊觸底之響。
說是三跪九叩,其實也只是跪下,然後揚三遍手裡的錦帕罷了。雖然如此,卻也是實打實的,跪了起、起了跪、再起再跪,纔算禮成。
一遍遍跪拜,也足夠拉開蘇簾和她們的地位了。玄燁此舉,意在宣示蘇簾與她們的身份差距。佟貴妃作爲貴妃,衆妃之首,領跪之人,雖然眼底還是難掩憤怒與羞辱之色,可還是絲毫不落規矩地三次跪拜。
最後一次跪下,揚三次手帕,便聽衆妃齊刷刷道:“奴才請聖躬安,請主子娘娘萬福金安!”然後,額頭都觸底。
小凌子高呼一聲:“起——”
這朝拜大禮,方纔算成事。
玄燁看了看蘇簾,蘇簾嘴角略動了動,這種情況,好像應該她訓誡幾句還是怎麼來着?根本沒備底稿啊!
蘇簾皮笑肉不笑地抽動了一下嘴角。
玄燁看得會意,嘴角一擡,便凜然對着滿屋子的小老婆道:“皇后不喜歡煩擾,故而以前也沒叫你們按着規矩日日晨昏定省!可以後,卻不能如此混忘了!!”
嬪妃們齊齊恭肅了神色,低頭俱稱“是”,一個個神情那叫一個溫順謙卑。
蘇簾卻頭疼了,要是真每天都有這麼一羣的玄燁的小老婆來問候她,她可不覺得是什麼幸福的事兒,便急忙衝玄燁努了努嘴巴。
玄燁一凝眉,瞪了蘇簾一眼,那意思是:你端莊着點!
玄燁清咳嗽兩聲,又道:“皇后寬仁,體恤六宮,以後嬪以上者,每月初一十五來請安即可!誰要是有半分怠慢,就算皇后寬恕,朕也絕不容忍!!”
蘇簾嘴角抽搐了二下,還是要有他小老婆定期來請安嗎?!
蘇簾再定睛一看,距離她最近的小佟佳氏,已經在死死咬着自己嘴脣,都快咬出血來了,蘇簾便笑問道:“佟貴妃牙疼嗎?怎麼從一進來就咬着自己嘴皮子不鬆口呀?”
佟貴妃一聽,倒是急忙鬆了咬着嘴脣的牙齒,卻緊咬着銀牙,半晌才道:“多謝主子娘娘關懷,奴才牙不疼!”這裡頭“奴才”二字,佟貴妃似乎是使出渾身的力氣才說出來,此話說完,她眼底便染了三分濡溼之色,一副憤怒和委屈交加的模樣。
蘇簾挑眉一笑,佟貴妃骨子裡何等高傲的人,竟然也能做出這般姿態來,的確叫人驚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