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流星向天際墜落。
執棋的手凝在半空,嘆了聲,便退了回去。
“老友,你這是?”
“這一局,已經罷了。”
“罷了?”
“是啊,罷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世間芸芸衆生,每逢三十年,便是一大坎兒,而世道每逢六十年,必然一大變,只是你想那紛繁紅塵,凡夫俗子之命薄,能有幾個三十年?更遑論六十年?”
“老友這話言之有理……看來老友,是要棄棋歸隱了?”
“是啊。”鬚髮皆白的老者一指將棋子摁入山石之中,“下次再見,只怕得三十年之後了。”
“好。”另一名老者也站起身來,“三十年,那便三十年,剛好我也尋了一極佳的風水寶地,準備長眠去,待一覺醒來,也去山下轉轉,說不定哪,也可收上幾名好弟子,以傳衣鉢。”
“再會。”
“再會。”
兩人轉身,朝着不同的方向,飄然而去,獨餘一盤棋,在那山石之上。
……
“啊——”
站在高高的山巒上,看着下方層巒疊嶂,夜璃歌驀然發出聲高喊。
傅滄泓環抱雙臂而立,看着那樣的她。
看着那樣朝氣蓬勃的她。
那樣神采飛揚的她。
他愛極這樣的她。
瀟灑,不羈,就像一隻翱翔於九天之上的鳳凰,彷彿每一聲清鳴,都能震清寰宇,蕩盡這天地間的濁氣!
直到胸中悶氣散盡,夜璃歌方纔走回,拉起傅滄泓的手:“夫君,咱們下山去吧。”
傅滄泓微笑點頭,夫妻倆雙雙執手,朝山道下而去,沿途但見草木繁茂,清泉吟吟,飛鳥在樹林間躥動。
“真好。”
“什麼?”
“其實,我好希望,好希望這世間每一個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本心活着,不會有殺戮,不會有爭執,不會有痛苦,不會有錯過,不會有分離。”
“璃歌。”傅滄泓擡手摸摸她的臉頰,“你太傻了。”
“是嗎?”夜璃歌莞爾一笑,“也許吧,我是太傻了,原以爲嫁了天下至尊,就可以改變千萬人的宿命,沒想到……”
“人有人道,馬有馬途,人世間很多事,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
“可——”
“好了,我不跟你爭執。”傅滄泓知道,她的犟脾氣又發作了,每到這個時候,他就只能讓步——因爲,無論爭辯的結果是什麼,都會傷及他們夫妻間的感情,那可是得不償失,他並非傻子,故此更多時候選擇包容。
夜璃歌也領會得他的意思,於是朝他吐吐舌頭,扮個鬼臉,甩開傅滄泓的手,一蹦一蹦地朝山道下而去——在這個時候,她又變成很多年前那個女孩子,心無城府,天真活潑。
傅滄泓不禁搖了搖頭——他這位夫人啊,心眼多的時候,沒一個人看得明白,可有時候,卻清澈地得荷葉上一顆露珠,散發着熠熠的光芒。
再入紅塵。
儼然的屋舍,一壟壟的土地,農夫、商販、小偷、強盜、乞丐……他們都看得太多。
只是隨性嬉玩罷了,若是有那些看得順眼的,便幫上一幫,若是瞧不上眼的,便暗地裡收拾一下子。
這日進得青州界面,卻見街道兩旁建着清一色的木樓,男女老少個個笑語紛然。
“此地的風俗,看上去倒與別處,渾然不同。”夜璃歌不禁讚道。
“看來此地的父母官,御下實在有方。”傅滄泓也讚道。
“且尋一處茶樓,閒坐坐。”
兩人一徑往前行去,在長街正中的一座茶樓前停下。
剛邁進廳門,小二便滿臉笑容地迎了出來:“兩位,喝點什麼?”
“有乾淨的雅間嗎?”
“有有有。”小二連連點頭,“兩位,請跟小的來。”
上得二樓,果見桌椅乾淨整潔,夫妻倆相對在桌邊坐下,小二遞上水單,傅滄泓點了壺碧螺春,小二麻溜地去了,夫妻倆方轉頭,朝樓外看去,卻見一座座庭院皆盡收眼底。
不一會兒,小二送上茶水,傅滄泓給夜璃歌斟了一杯,自斟一杯,端起茶盞正要喝時,卻聽談話聲從隔壁傳來:
“如今世道倡明,正是我等經世之事,朱兄何必做婦人之嘆?”
“世道倡明?”
“難道不是?”
“我朱某人行走天下,見慣各種風俗人情,按說這青州一郡,確實比其他地方強太多,然而放眼天下,若說已大治,則其謬不然。”
“哦?”衆人紛覺驚奇,一個個豎起雙耳。
“諸位皆知,今上一統天下,至今十餘載,朝中先有馮翊,後有嚴思語,這兩位均是當世之奇才,且身居高位,仍能持節守志,實在難能可貴,然除此兩位外,均是坐食俸祿者居多,今上簡拔人才,取賢取德,也實乃天下人之福,然則各州各郡之官吏,卻實在昏庸者多,只計較個人安危者衆,有多少是實在將百姓的苦難放在眼裡的?”
“是啊是啊。”一衆人等紛紛點頭。
“朱某人自行商數十載以來,所經各州各衙,都需要打理人情,否則一朝不慎,便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別說買賣不成,就是身陷圇圄,那也是可能的。”
衆人再度沉默。
“又則,世間庸碌者,趨炎附勢者甚衆,當你得勢之時,自有一幫人跟隨你,搖旗吶喊,僞虎作倀,倘若你失勢,衆人又是另一番嘴臉,雖說人人爲了生存,有時候不得已如此,然而英雄落於此等境地,卻不得不說,甚是寒心。”
“可,若因寒心,便乞老於林泉之下,又怎是英雄所爲?”
“英雄者,不過虛名爾,”姓朱的商人慨嘆,“聰明人豈有瞧不破的理,只是苦了那些尋常百姓,常受官府的塗毒罷了。”
“只是這天底下,一心爲民的官員,確實是少之又少。”
“是啊。”
“我倒是覺得,倘若今上能設清廉司,以彰天下官員,只怕世道還會好嘴。”
“不然。”另一人道,“大家都是人,也知道是人便有私心,便存私意,縱然真有那起正人君子,無私心,無私慾,無私念,只爲天下百姓着想,也保不齊下面的人,有沒有那起壞心眼,這人一多了,各種花樣也就多了。”
“所以,做人是難的,要想一世做個清白的人,更難,畢竟,人有七情六慾,要想一世聖賢,卻又上哪裡去找?”
“不過話說回來,朱兄,你的生意也算做得極大,縱然各州各郡打理人情,只怕也是綽綽有餘,何必介懷這兩個小錢?”
“不是錢的問題,”姓朱的男子嘆息道,“我朱某人立身於世,本想求個堂堂正正,不管窮也好,富也罷,皆能泰然以處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然則這世道人心,有時候確實教人……”
他沒有把話說完。
傅滄泓放下茶盞,和夜璃歌對視一眼——看來,這姓朱的商人,也像是經歷了百般滄桑,故而有此一嘆。
傅滄泓站起身來,撩起竹簾,忽然道:“人間正道是滄桑,朱兄只要行得正,坐得直,又何必怕他人說什麼?縱然一時蒙受不白之冤,也自有洗清的一天,難道天道昭昭,還會屈殺尊兄不成?”
衆人不提防突然冒了個人出來,於是齊齊起身,向傅滄泓施禮。
“朱兄適才一番言談,真聽得人熱血沸騰,單隻爲這,且敬朱兄一杯。”傅滄泓言罷,走到桌邊,提起酒壺來,向杯中斟滿,送至朱姓商人面前。
那姓朱的男子個性倒也灑脫,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痛快!閣下果然是個性情中人,實在不多見!”
“那是你沒見識。”傅滄泓咄咄逼人地注視着他,“自來幹大事者,皆要經歷千般磨難,有誰見過太平一生,能夠成就風雲的!”
“閣下豪情,果非一般男兒能比!”姓朱的也喝得興發,越性幾杯灌下去,便與傅滄泓稱兄道弟起來。
傅滄泓的到來,恰似一輪朝陽,把這羣人的心都給照暖了。
“朱兄,你且放心,只要你所行之事屬正道,無論到何時到何地,自會有人助你,只是望朱兄謹記一句話,切莫欺心。”
“好!”朱姓商人重重點頭,“士爲知己者死,就衝兄臺一句話,朱某人就算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看着這一張張充滿了希望的臉龐,傅滄泓胸中熱血翻滾,就像當年,與火狼結成生死至交,就像當年,與夜璃歌在炎京街頭相遇——擦肩而過之時,不定就會遇上與自己意氣相投者。
倘若想在這世間有所成就,很多時候,的確需要來自各方面的援助。
世間熱血男兒,必經苦難,方能成就偉業。
“幹!幹!幹!”
直喝到興盡,傅滄泓方纔告辭離去,腳下輕飄飄的,像踩在雲堆裡。
夜璃歌扶了他,下茶樓結算酒錢,然後出了茶樓,在街上尋了間客棧住下。
“高興,今兒個真高興!”傅滄泓躺在枕上,不住地揮手舞腳,夜璃歌也難得高興——倘若傅滄泓因別事醉酒,她定然不樂,但今日聽那羣人笑談江山,確實也是做事之人,但願他們行正道,真真正正兼濟蒼生。
是啊,兼濟蒼生。
兼濟蒼生,從來不是帝王一個人的事,只有天下間浩然正氣行於乾坤,只有人人都看到屬於生活的希望,這個世界纔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