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樑府裡出來,兩人沿着種滿梧桐的長街一路前行。
“傅溫。”周立終於忍不住,出聲將他叫住,“你且說說,老師這番舉動,到底有什麼深意?”
“你真不明白?”傅溫站住腳,瞅了他一眼。
“真不明白。”
“老師的意思就是——眼下還不是咱們的出頭之日,要咱們好好忍耐。”
“忍耐?”周立眼裡閃過絲困惑,“我確實不懂了,眼下並沒有什麼,需要咱們特別注意的啊。”
“是嗎?”傅溫心底裡覺得,這人還真是愚鈍,但口裡卻淡然道,“那,你就隨性自然吧。”
兩人在十字路口分了手,周立站在大榕樹下,看着傅溫走得沒了影,方纔加快腳步,朝天和樓的方向而去。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立場,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思想,想法不同,判斷問題的角度自然不同。
就周立而言,他本非正統科考出身,而是家裡花了大筆銀子,方纔捐了個貢生,又在京裡四處尋求門路,最後投到樑玖門下,方有了今日的官職。
他和傅溫從根本上不同,傅溫是那種看起來腳踏實地,並不會出什麼大差錯的人,而周立對於自己現在的職位,則並不是那麼滿意。
換句話說,他還有更大的抱負,需要一個更大的舞臺。
原本想着,樑玖好歹是一國丞相,自然能提供給他這麼一個機會,哪曉得樑玖先是被馮翊壓低了一頭,眼看着馮翊離去,又出來個嚴思語……
想起嚴思語,馮翊心中更是不服——這小子纔多大年紀,怎麼就那麼能,居然升到了百官之首,還成爲今科主考!
科舉主考官,這個職位,看似沒什麼油水,其實不然,皆因此一科出身的官員,皆須拜在其門下,由之形成一股極其強大的勢力,倘若這些官員或留京,或外放,將來門師的面子,是不能不給的。
也就是說,嚴思語也由原來的孤身作戰,變成了現在的羽翼豐滿。
……爲什麼自己,就沒有這樣的運氣,能得蒙皇帝聖寵呢?
周立這樣想着,已經進了天和樓。
“周爺,您來了?”穿着一身綢緞的店老闆趕緊迎出來,滿臉笑容地招呼道。
周立上上下下瞅了他幾眼:“發達了?買這麼貴的綢緞穿?”
“看周爺您說的,哪裡算得上是什麼發達不發達?左右混碗飯吃唄。”
周立不同他掰,舉步上了樓,進了倒數第二間包廂。
包廂裡已經坐了好幾名士子,看見他進來,齊齊起身,作揖的作揖,寒喧的寒喧,周立一一應了,熱情招呼道:“坐,坐,大家都坐。”
待衆人落座,周立又叫來夥計,吩咐道:“上菜!把你們店裡最好的菜,統統送上來!”
“您瞧好吧!爺!”夥計麻溜地去了。
“各位一路行來,可有什麼精彩的見聞?不妨說出來,大夥兒分享分享。”
一桌子人頓時七嘴八舌起來,說什麼的都有。
沒一會兒,夥計送上菜來——雞鴨魚肉精美菜蔬皆有,尤其是那一個冒着騰騰熱氣的小火鍋,更是讓人饞涎欲滴。
揭開蓋子,衆人頓時開涮,把新鮮的肉啊什麼的,統統下到鍋裡,埋頭大吃大嚼起來。
“我說周大哥啊,小弟幾個這可是投奔你來了,在京裡有什麼門路沒有?”
周立聽了這話,遂放下筷子,輕輕一嘆。
“怎麼?”見他不吃了,衆人也都放下筷子。
“我周立啊,在地方上,或許是個鼎鼎大名的人物,可這是什麼地方?這裡是京城,天子腳下,有多少風雲人物?哪裡輪得着我?”
“周大哥,這話不對吧?要說你的見識、氣度,在咱們這一堆人裡,可算是拔尖的,怎麼着,也得有人賞識您不成?”
“你不懂啊。”周立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這做京官啊,和地方官全然不同,地方官,只要有權,有勢,手一揮,呼啦啦圍上來一大羣人,自然就把事兒給你辦了,可是這京官……”
他說着,接連打了兩個嗝:“這京官怎麼說呢?它,它是需要看風向的,風向,知道嗎?風向準了,你就立即唰唰唰,青雲直上,可要是風向不準,你就算在這地方呆一輩子,還,還是沒出息……”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頓時各自在心裡劃拉開小算盤。
有的人失望,有的人靜觀其變,有的人偷着樂,有的人無動於衷,唯有一人,像個真正的局外人,聽了,也就聽了,看了,也就看了,左右不過那麼回事。
“不過,弟兄們既然來了,那就總得好好地樂上一樂,要吃什麼,要喝什麼,儘管說!哥哥我一定辦到,就是想上那天下聞名的倚紅樓什麼的,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一條,可千萬,千萬別惹事兒,在這個地方,若惹了事兒,哥哥也保不了……”
待到酒醉飯飽,周立在衆人的簇擁下出了酒樓,和衆人一一道別,這羣人裡頭有窮的,也有富的,甚至還有個別,在京裡頭買了宅子的,或者有親戚的,此時便紛紛作辭離去,最後只剩下三個人,和周立一起折返周府。
一時間,衆人風雲散盡,唯有一人,在燈火闌珊裡立了好一會兒,方纔將兩手操在袖子裡,慢慢朝城郊走去。
他不是要投宿,也不是走親訪友,他落腳的地方,是一座十分破敗,空無人跡的院子。
推開長滿青苔的門扇,一大蓬蜘蛛網旋即垂了下來,身形單弱的書生不禁以袖掩鼻,咳嗽了兩聲。
從角落裡找出把笤帚,他拂去那些蛛網,選了片乾淨的空地坐下,便從袖子裡摸出本書冊,拿在手裡讀起來,可他只看了兩行,便將書扔到一旁,心裡滋生出無窮無盡的煩惱——不一樣,和書上說的完全不一樣!
都說京師是羣英薈萃之處,風氣與別處大爲不同,可爲什麼他看到的,除了處處笙歌,富貴風流之外,再無其他?
所謂的勵精圖治,選賢任能,難道都只是一個幌子不成?
書生抱着頭,開始用力地搖晃。
他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可這就是真的。
那麼,他的理想呢?抱負呢?都只能付諸流水了嗎?
他不知道。
枉他寒窗苦讀數十載,原本以爲,有朝一日可以出頭,爲官作宰,足踏青雲,像前任中樞馮翊那般,一展抱負,可是此刻想來,方覺得自己是多麼地荒唐,可笑!
該怎麼辦呢?
是就此黯然離去,歸隱山林,任憑年華老去,還是,還是像那些世俗之人一樣,蠅蠅苟苟,謀取進身之途?
一入宦海,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啊。
書生苦惱極了。
“吱吱,吱吱。”一隻老鼠從角落裡跑出來,圍在他身邊不停地打着轉。
“連你都在譏笑我嗎?”書生臉上浮起幾許自嘲的笑,“人人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果然不假。”
“吱吱,吱吱。”老鼠自然是聽不懂人話的,見此地並無油水,轉身搖晃着尾巴,滋溜鑽進草叢裡。
書生又悶坐了好一會兒,苦無良策,遂靠在牆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依稀恍惚間,他聽到一個極其柔和的聲音:“洛謹,洛謹。”
洛謹微微睜眸,但見眼前不知何時,多了位風姿綽約,眉目若畫的女子,一時不由怔住,好半晌才趕緊低下頭去,有些訕然地道:“小生,小生唐突,還請小姐見諒。”
“無妨。”女子擺擺手,聲音依然宛約動人,“我知你眼下困厄,故此特來相告,閣下滿腹詩書,只要進京投一名狀,自會有轉運之時,萬萬不可自暴自棄。”
“多謝姑娘。”洛謹心頭漫過陣暖意,“小生一定好好努力,不負姑娘所望。”
女子嫣然淺笑,微微點頭,轉身杳然而去,唯留下洛謹呆立在原處。
“吱吱——”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陣老鼠的叫聲將洛謹驚醒,啓眸看時,但見四周仍然是黑漆漆的一片,唯有幾對小小的眼睛,在不停地閃爍。
他不由擡手,拭了拭額頭上的冷汗,再回想適才夢中所見之情形,歷歷在目——難道,真的只是一場夢嗎?
進京?投名狀?只是這滿京裡達官顯貴,他卻連一個人都不認識,如何投名狀?
但,夢中女子殷切的目光,似含着不盡深意。
唉,且去試試吧。
洛謹思慮及此,站起身來仔細打理衣袍,從懷中摸出把半殘的牛角梳,把滿頭青絲梳得整整齊齊,這纔出了破院,慢慢朝城裡走去。
天色已經微微放明,清冷的街道上也漸漸有了人跡,賣炊餅的、饅頭的、湯麪的,各自打開鋪面,開始做生意,食物的香氣在空中飄散着,引得洛謹不由努力地吞了口唾沫。
擡手拍拍空空的肚腹,他又有些茫然了——自己雖然站在天底下最富庶的地方,可是身上卻連半個子兒都沒有,該如何是好?
“秦爺,這麼早就來給你家大人買早點了?”
“是啊,我家大人最愛喝你們家的豆腐腦,才磨的,剛出鍋,又新鮮,又養人。”
“好咧,給您盛好了。”店主麻利地將豆腐腦裝進一個大瓦罐裡,蓋好蓋子,交給秦三元,秦三元付了錢,提着罐子往回走。
洛謹心裡一動,趨前幾步:“這位大哥,打,打聽一下,剛纔那位,是哪位大人府宅上的?”
“哪位大人?”店讓撩起眼皮,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這與你什麼相干?”
“小生,小生……”洛謹雖然滿腹才學,但嘴上卻不怎麼會說,臉皮子又薄,一時愣在那裡,作聲不得。
倒是旁邊一位食客,有些看不過意,故此提醒他道:“您問剛纔那位爺?”
“是,是啊。”
“他啊,就是嚴思語嚴大老爺府上的管家。”
“嚴大人?”洛謹心裡一咯噔,頓時像看到了一線希望,連連向對方道了謝,轉身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