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下朝後,嚴思語和從前一樣,步行着出了宮門,朝自己的府宅走去,還未到大門前,便見半條街人頭攢動,堵得水泄不通。
這——
他便沒有近前,只遠遠地站着,仔細察看着動靜。
“我們要見嚴大人!”
“我們要見嚴大人!”
但聽得人羣裡有人喊道。
嚴府大門緊閉,並不見人應答。
“這嚴大人也真是,架子挺大,也不知道,要多少銀兩才能叩開這扇門。”
“聽說這嚴大人是個清官,怕和從前的主考官不太一樣吧。”
“清官?天下哪有什麼清官?凡是當官的,都一樣,見錢眼開。”
嚴思語的眉頭微微攏着,思忖半晌後,轉身走進另一條小巷,從自家角門進入後院,再入正堂。
秦三元正在院子裡,不住地徘徊來去,面色很是焦急,冷不防看見嚴思語出現,不禁唬了一跳,趕緊道:“大人,您可算是回來了,你看這,這,這——”
嚴思語把手一擺:“我都知道了。”
“門外的那些人——”
“讓他們鬧去,等他們鬧完了,自會離去。”嚴思語走到石桌前坐下,一派神情自若。
眼瞅着天色漸漸黑盡,外邊那些人果然都散了。
“三元啊,去取文房四寶來。”
秦三元點點頭,取來文房四寶,嚴思語令他研了墨,仔細思索一番,提筆在宣紙上寫下:“凡入此門者,今科皆不取。”
寫完,擱下筆,將宣紙交與秦三元:“且去貼在門上。”
“是。”秦三元點頭,接過宣紙,進內室尋來漿糊,整整齊齊地貼在門上。
果然,嚴府門前那條本就簡陋的街道,再次恢復了平靜。
科考如期舉行,士子們魚貫進場,遵守秩序,在主考官懸出考題後,奮筆疾書地作答。
科考一連進行了七天,收齊一千三百張試卷,三位主考官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閱卷室裡,杜威和魏東平恭恭敬敬地將嚴思語讓到主座上:“嚴大人,您請。”
“兩位請。”
三人分席而坐。
嚴思語方清清嗓音道:“三位,這一千三百份卷子,咱們各自都要閱一遍,給出評判,再由書案根據平均成績,擇出最優良的一百二十份,進行第二次審閱,選出前四十名,第三次審閱,擇出十份,送呈御覽。”
“這——”杜威和魏東平均面現難色,心中暗自嘀咕——話說這主考官大人,似乎也太嚴些了個,其實這一千三百份卷子,完全可以分由三人審閱,根本不需要如此複雜的程序。
“我知道,如此一來,自然會花費不少的時間,可我也是不想因爲個人取向偏頗的原因,而遺漏真正的人才,未知兩位大人,可還有什麼異議?”
“下官無異議。”
“下官無異議。”
無論如何,嚴思語終究是主考官,杜威和魏東平就算心懷不滿,也仍然只能照辦。
當下,嚴思語將試卷分成三份,三人便伏案細閱起來,一時之間,只聽得筆尖遊動的,極爲細小的沙沙聲。
……
高高的凌天閣上,夜璃歌靜靜地站立着,眺望着蒼茫的天空。
這段時間,《命告》似乎已經完全平息,也就意謂着,天下真地平靜了。
也許那所謂的“皇考秘錄”,只是——
只是一種障眼法。
是這樣嗎?
以她之聰慧,似乎,也無法完全看清這一層。
“鳳兮鳳兮莫奈何……”一聲驚弦,忽然從高曠的雲間傳來,夜璃歌一怔,旋即擡頭,但見繚繞雲彩間,似有一隻金光耀動的鳳凰,正在展翅飛舞。
只是——
鳳凰的身周,一直被一層看不見的網,死死地困着,而那鳳凰卻似渾然不察,只管一味掙扎,似要帶着那張網飛向天空。
不好!
夜璃歌暗呼,身體裡忽然涌起衝動,想要飛起,去助那鳳凰脫圍,但一切已經來不及。
鳳凰尖鳴一聲,周身忽然爆射出一團灼目的光華,繼而炙烈地燃燒起來,把整片天空映得通紅!
夜璃歌霍地瞪大雙眼——那是某種喻示嗎?
不過這景象,轉瞬即逝,天空很快恢復清明,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夜璃歌久久地站立着,站立着,直到整片天空完全變得黑暗,方纔邁着有些緩滯的步伐,下了凌天閣,慢慢朝龍極殿而去。
且說龍極殿中,傅滄泓正仔細審閱傅延祈的策論,讀來字字精燦,讓他都不禁讚歎。
“母后。”倒是傅延祈,先察覺了夜璃歌的歸來,起身喚道。
“嗯。”夜璃歌點點頭,臉上卻沒什麼表情。
“璃歌?”傅滄泓微覺詫異,也站起身來。
“我沒事,只是有些倦了,你們……繼續。”
話說如此說,可見她如此,父子倆哪還有什麼心思做學問,都圍到她身邊,神情關切。
“我真的只是倦了。”夜璃歌勾脣一笑。
傅滄泓仔細看了她一小會兒,向傅延祈使了個眼色,傅延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傅滄泓這纔在她的身邊坐下,拿過她的手,攥在掌心裡,細細地摩挲着:“說吧,遇到什麼煩心的事兒了?”
“只是我……胡思亂想罷了。”
“怎麼個胡思亂想法?”
“白日做夢,看到一隻鳳凰……涅磐了。”
傅滄泓的心卻“咯噔”一聲響,然後強打起笑容道:“果然是白日做夢。”
“我也知道自己是白日做夢,所以,你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去吧。”
“那我陪着你。”
“好。”夜璃歌點點頭,闔上雙眸,傅滄泓起身倚到榻邊,輕輕地,輕輕地把她抱入懷中,其實,他一直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她想做什麼,只是不願挑明。
倘若你真愛一個人,便會心心念念只欲她(他)好,並不想看到他(她)有絲毫的不快樂。
夜璃歌呼吸均勻地睡着了,傅滄泓輕輕地把她放進被褥裡,靜靜地看着她。
她很少這個模樣,流露出心底的疲憊、無奈、滄桑。
傅滄泓的心裡不由漫過幾許疼惜。
傻瓜……
你總是這樣,時時刻刻都在憂慮,卻不知道這樣很累,讓看着你的人,也覺得累。
“母……”
身後響起細碎的腳步聲。
“噓——”傅滄泓轉頭,豎起一根手指,放在脣邊,示意小妙兒噤聲。
“父皇。”小妙兒踮起腳尖,慢慢走到傅滄泓跟前,半蹲下身子,奶聲奶氣地道,“母后睡着了?”
“嗯。”傅滄泓點點頭。
“父皇,你說母后在夢裡,會不會看到我們?”
“會,當然會。”
“父皇,我真想變成一小仙女,鑽到母后的夢裡去,和她說悄悄話。”
“你想說什麼悄悄話呢?”
“我想告訴母后,妙兒很愛很愛她,父皇也很愛很愛她,還會告訴母后,她是天底下最漂亮,最善良的母后。”
傅滄泓不禁笑了,疼寵地拍拍小妙兒的腦袋瓜子。
“父皇,妙兒說的話是不是很好笑,你看你的臉,都快笑爛了……”
“是嗎?”傅滄泓故作誇張地捏捏自己的臉頰。
“嗯嗯嗯。”小妙兒連連點頭,“父皇,你應該多笑,俗話說,笑一笑,十年少,父皇笑起來,就像,就像——”
她烏溜溜的眼珠不停地轉動着,卻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言語,來表述自己想說的話。
“那是因爲,妙兒是父皇的開心果啊。”傅滄泓把小妙兒抱起來,輕移腳步走出寢殿。
“父皇,妙兒想到花園裡去撲蝴蝶。”
“好啊,”傅滄泓點點頭,“父皇這就帶你去。”
花園裡碧草蔥蘢,五彩的蝴蝶在枝葉間飛來飛去。
一看到蝴蝶,小妙兒立即不安分地扭動着身子,傅滄泓只好輕輕將她放到地上,看着她揮舞着兩條小胳膊,朝那蝴蝶撲過去,但是那些蝴蝶很靈敏,不等小妙兒靠近,便撲扇着翅膀飛走了。
“蝴蝶,蝴蝶!”小妙兒氣得跺腳,“你真壞!”
看着這樣可愛的女兒,傅滄泓忍不住笑了,右手一伸,已然將一隻蝴蝶抓在手裡,遞到小妙兒跟前:“丫頭,你看看。”
“還是父皇厲害!”小妙兒小心翼翼地拎起蝴蝶的翅膀,來回轉着圈,絲質羅裙隨風輕漾,讓此時的她看上去,就像一個徜徉在花間的精靈,傅滄泓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醉了。
淺粉色的霞光映上窗紗,夜璃歌坐起身來,姣杏兒趕緊上前伺候:“娘娘。”
接過巾帕,夜璃歌細細洗淨面容:“皇上呢?”
“皇上在院子裡,陪小公主玩呢?”
夜璃歌遂起身下牀,穿上絲履,徐步出了殿門,透過半開的門扇望出去,果見傅滄泓正抱着小妙兒盪鞦韆,歡樂的笑聲隨着風四處飄漾。
“娘娘您瞧,他們玩得多開心。”
“是啊,”夜璃歌點點頭——老實說,傅滄泓還真很少如此開懷。
“姣杏兒,去傳御膳房備些糕點來。”
“是。”
直到小妙兒盡興,傅滄泓方纔抱着她,重新走回龍極殿裡。
“母后,我好開心!”小妙兒咧着嘴笑着。
“嗯。”夜璃歌點點頭,招呼父女倆近前,親自替他們沐手,姣杏兒已經提着食盒走回,把糕點並幾樣精緻的小粥,整整齊齊放到桌上。
小妙兒一手抓起塊鳳梨酥,一手捧起香梗米粥,吃得開心極了。
等她吃飽,姣杏兒立即上前,輕聲細語地道:“公主,讓奴婢服侍您下去歇息吧。”
“不嘛……”小妙兒搖頭撒嬌,可憐巴巴地看着夜璃歌,“我要和父皇,母后一起睡。”
姣杏兒不知怎生是好,只能用目光向夜璃歌請示。
“罷了。”夜璃歌擺擺手,“你且退下,就讓她在這裡呆着吧。”
“奴婢告退。”
待姣杏兒離去,夜璃歌方親自給小妙兒洗手、淨面,然後抱起她,走到牀榻邊,輕輕地放下。
“妙兒,乖乖睡。”她俯下身子,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地親了一口。
“母后,晚安。”妙兒脣邊綻開朵純淨得不能再純淨的笑,微微打了個呵欠,闔上雙眼。
夜璃歌替她蓋好錦被,這才拖着長長的裙裾重新走出。
“睡了?”
“嗯。”
“想不到,這小傢伙倒挺纏人的。”
“妙兒很喜歡你。”
“是嗎?”傅滄泓搔搔頭,異常開懷地笑了。
“以後,你多陪陪她吧。”
“這個自然。”
“但也別寵壞了她。”
“爲什麼?”
“我……”夜璃歌心中一陣酸澀,接下去的話,突然都說不出口。
“你怎麼了?”傅滄泓伸過手來,將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
夜璃歌並沒有言語,只是搖頭。
她只希望,是自己太多心。
“有我在,沒有人敢欺負你們。”
若是旁的女子,聽到自己丈夫這樣說,必定非常地開心,可夜璃歌只是擡頭,淡淡地掃了傅滄泓一眼。
不是她不相信這個男人,而是世間有太多的變數,縱然傅滄泓再強大,也不可能掌控整個天下。
他所能控制的範圍,依然很小,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