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進沐仁殿的剎那,楊之奇微微皺起眉頭,他敏銳地察覺到,有什麼變了。
確實是變了。
是那個坐在龍椅之上的男子。
他變了。
變得看似不堪一擊,實則內隱一股強大的力量。
是什麼呢?
楊之奇眨眨眼,他確乎有些不明白。
“朕召你來,是有一件事。”
“什麼?”
“朕想封你爲歸逸侯,賜爾莊園與土地,不知你意下如何?”
楊之奇心中一涼——變相削權?
他想過傅滄泓會對他下手,甚至作好兵變之準備,卻萬沒料到,傅滄泓會如此和顏悅色同他講話,並且……
但,以傅滄泓的爲人,會真正放下屠刀嗎?倘若他表面一套,背後一套,在奪去他兵權之後,便置他於死地,又如何呢?
傅滄泓眸色微冷:“楊之奇,這是朕的底線。”
楊之奇抿抿脣,以他強勢的性格,可不想做砧板上的肉,自然是手中有所恃憑,方能心安,只是,如今形勢比人強,他若真識不得好歹——
“微臣謝皇上隆恩!”
“嗯,”傅滄泓點點頭,從御案上拿起一卷卷軸,“另外,你把這個帶回去,給虞王。”
“是。”
楊之奇再次躬身行禮,接過卷軸後退出。
“皇上。”人影閃出,跪在御案前,傅滄泓瞧了他一眼,淡淡道,“去通知金狼,讓他暗中跟着楊之奇。”
“是,皇上。”
做完這一切,傅滄泓微微朝後躺倒,定定看着上方的藻井。
一國君主,廟謨深宏,他自然不希望看到任何人脫離他的掌控,但,人卻是這世上最複雜多變的,尤其是像楊之奇這樣的人,所以,他不能不做好準備。
默坐了片刻,他方纔起身,步出大殿,沿着護欄慢慢往回走,金色琉璃瓦上方,陽光明朗,天清雲白。
傅滄泓不由放緩了步伐。
“你們聽說了嗎?皇后娘娘在外偷漢子,而且,還是個不入流的無賴漢。”
“真的?”另一名宮女的話語裡,充滿難以置信和幸災樂禍,“這纔好呢,想不到她平時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背地裡竟然如此下作不堪。”
“就是,這不是丟皇上的臉嗎?”
“嘻嘻,”另一名宮女掩脣低笑,“說不定皇上,無法滿足……”
“住口!”不等她們說完,喉嚨口驀地一緊,已被兩隻大手緊緊掐住,映入眼中的,是一張極其猙獰扭曲的面孔。
“皇,皇上……”只來得及吐出幾個破碎的音節,兩名宮女舌頭伸得老長,已然斃命。
“啊——!”
“啊——!”
恰好幾名宮女捧着器物走來,看見這一幕,嚇得紛紛尖叫逃走,傅滄泓心中餘怒未消,擡起手來,一掌一個,將其悉數擊斃。
他站在那裡,任由胸口劇烈地起伏着,黑色遽眸中洶涌着陣陣怒濤。
火狼聞聲領着隊侍衛走來,瞧見如斯情形,旋即站住,直到傅滄泓整個兒冷靜下來,方纔提步上前。
“皇上。”
“找個僻靜的地方,埋了。”冷聲吐出一句話,他大踏步離去。
演武場。
揮着拳頭,不停擊打在木樁上,傅滄泓呼吸促急,整個人像是一根緊繃的弦。
就像從前的從前,看着父王死去的那一刻,就像從前的從前,看到她每每遭受傷害的瞬間。
是那樣真實的心痛,痛得整顆心都像是要炸裂開來。
自古以來,衆口爍金,縱然是最聖潔的人,也難抵世人流議,何況是她?
他容許任何人詆譭他,辱罵他,踐踏他,卻無法容忍任何對她的傷害。
下意識地保護她,已經成爲他的本能。
豈知,愈是精心想保護的,便愈容易受到傷害。
直到倦了,累了,傅滄泓方纔隨意往地上一倒,放鬆四肢,怔怔看着天空中絲絲嫋嫋的雲。
“啪——”一顆棋子落下。
“母后,你輸了。”小延祈眨着烏黑雙眼,瞧着對面的女子。
“祈兒真聰明,這麼快就學會了。”
“不是祈兒聰明,是母后你,心思不在棋枰上。”
夜璃歌一愕——這孩子,什麼時候,也懂得察言觀色了?
“母后是在擔心父皇吧?”小延祈探頭朝窗外看了看,“論理兒,父皇這個時候,已經處理完政事了。”
“你父皇日理萬機,事務繁重,一時照管不過來,也是有的。”
“纔不呢。”小延祈搖頭,“父皇說過,在他眼中,母后勝過一切。”
“來,再下一局。”夜璃歌轉移話題,將棋枰上的子兒清理乾淨,再度開始布子。
驀地聽得“噼噼啪啪”,一陣珠簾撞響,母子倆齊齊轉頭,卻見傅滄泓面色泛紅,搖搖晃晃地走進來。
“滄泓?”夜璃歌下了榻,上前將他扶住,“你,你喝酒了?”
“今天,今天送走了楊之奇,朕,朕心裡高興,高興——”傅滄泓說着,伸手摁住夜璃歌的肩膀,“歌兒,你高興嗎?”
夜璃歌不言語,只是拿眼瞅着他。
若是尋常,傅滄泓必然又疼又愛,可是此際,他卻突然發了火,厲聲吼道:“夜璃歌!不許你這樣看朕!”
夜璃歌倒沒怎樣,傅延祈卻嚇了一大跳,驀地站起身來,後背挺得筆直,立於一旁。
並沒有別的言語,夜璃歌扶着傅滄泓,將他送至榻邊,本欲服侍他躺下,卻被傅滄泓一把摁在枕上,他的吻,劈頭蓋臉地落下來。
“你——”夜璃歌意圖掙扎,卻發現他的力氣大得驚人,動作極其粗暴地剝掉她身上衣衫……
風吹過,珠簾碎碎地響。
直到完全發泄出身體裡的欲-火,傅滄泓方纔清醒過來,鬆開懷中女子,怔怔看着帳頂。
夜璃歌躺在他身側,一動不動。
傅滄泓有些着忙,用胳膊肘推推她,略帶歉意地道:“璃歌?”
夜璃歌沒有應聲。
“璃……”傅滄泓翻過身,卻見一串晶瑩淚光,凝在夜璃歌的睫尖,他頓時慌了神,“璃……”
“別理我!”夜璃歌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同他說話。
傅滄泓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心中升騰起無窮無盡的懊惱——他肯定是被豬油矇蔽了心智,才做出這樣的事來。
他居然傷害了她。
居然以這樣的方式傷害了她。
這一夜,兩人背對着背,直到天明。
次日清晨,夜璃歌醒來,身旁已經沒了傅滄泓的影子,她抱着被子坐了良久,方纔撩開錦帳起身。
姣杏兒端着金盆走進,服侍夜璃歌梳洗,然後又讓小宮女捧進早膳。
嚥下最後一口香粥,夜璃歌用錦帕細細擦拭脣角,睨了眼姣杏兒:“你有什麼話,說吧。”
“娘,娘娘,”姣杏兒顯然很緊張,一啓脣,就磕磕巴巴,“奴婢,奴婢不敢,不敢說……”
“那就不要說!”
話音剛落,卻聽外面傳來一陣磕頭求饒的聲音,遙遙聽去很遠,但又非常清晰。
“去瞧瞧,怎麼回事。”
姣杏兒應了聲“是”,躬着身子退出,直到出了殿門,方纔轉身加快步伐,連穿過兩道門,方見傅延祈端坐在一把椅子,正命令六個宮侍,重重鞭笞着三名宮女。
姣杏兒並未近前,只站在雲竹叢後,默默瞧了小會兒,便折回龍赫殿中。
“如何?”
“啓稟娘娘,是郡王殿下,在,在刑責宮女……”
“郡王殿下?”白思綺微愕——祈兒這孩子,怎麼會?
旋即,她站起身來,姣杏兒本想攔阻,卻又怕她責罰,故此只能跟在她身後,步出寢殿。
可等她們趕去,院門前已經空空如也,不見半個人影。
夜璃歌目光朝四下裡掃了掃,面色微微冷沉。
“皇后,皇后娘娘……”姣杏兒嚇得面色發白,趕緊“撲通”跪下,“奴婢,奴婢並未撒謊。”
“本宮知道。”夜璃歌的嗓音異常地冷,“你且起來。”
姣杏兒站起,卻聽夜璃歌又道:“你先回去,本宮獨自走走。”
“奴婢遵旨。”
待她離去,夜璃歌方沿着長長的甬道,慢慢朝前走去,以她的敏銳,自然能判斷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湖邊站住,擡頭望向那清湛湛的天空,一瞬間她想了很多很多,憤怒、不堪、屈辱,可是到最後,都悉數沉寂,倘若傅滄泓不介意,便沒有誰能奈何得了他們,倘若傅滄泓介意,那麼……
夜璃歌脣角揚起,綻開絲極淺極柔的涼笑。
俗世紅塵,黑白顛倒,原本就沒有什麼高下之分,爲的,只不過是一己之私利,普通百姓們,爭的是蠅頭小利,哪及得頂層風雲,招招足以致人死命。
只是,有意義麼?
這樣有意義嗎?
她闔上雙眼,忽然間覺得好累好累。
很想找個地方,好好地歇息一下,好想找個人,依靠一下。
可她並不想放縱自己的軟弱,因爲,她是夜璃歌,時時刻刻都必須堅強面對一切風波和磨難的夜璃歌。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傅滄泓不能沒有她,如果她不在,如果她放棄,他一定堅持不下去。
就像他登上龍椅上的那一刻,看到的都是寂寞和孤獨,所以,他那麼渴望着她的陪伴,給予他溫情,以抗衡這無邊的冷漠。
只是他們之間最純淨的溫情,卻一次又一次遭遇來自外界的冰欺霜壓,重重坷磨。
灰濛濛的雲遮蔽了陽光,使四圍的一切漸漸黯淡下來,不知過了多久,夜璃歌方纔轉頭,卻見不遠處,傅滄泓長身而立,正靜靜地看着她。
四目相對,他們彷彿透過彼此的身體,直接看進靈魂裡去。
似乎不用再多說什麼,他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也明白了她需要什麼。
淡淡一點日影隱在雲裡,夫妻倆慢慢朝着彼此合攏,深深抱緊彼此。
“縱使滄海桑田,你永遠都是我傅滄泓,最愛的人。”
“你也是。”夜璃歌終於燦若春花般笑了。
縱使滄海桑田。
縱使風狂雨暴。
縱使整個世界都反對。
他們會依然堅定地守護着這份愛,直到生命的盡頭。
夜璃歌,我會讓千秋萬代的人都看見,我傅滄泓對你至死不渝的感情。
你,根本用不着懷疑,而我,也不會給你任何機會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