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是,十二萬分地渴盼着,有一條新的“出路”啊。
視線側移至旁邊的工具袋上——繩鉤、護腕、短刀、火熠子、黑布袋,甚至還有……真是他能想到的,他想不到的,都備齊了。
如果是偷襲看守溏臺的侍衛,然後換上他們的衣裝,也不知能不能混出去?
安陽涪頊心中一動,隨即開始全力構想這個計劃——首先,要把侍衛引入房內,然後,要一擊得手,再次,換上衣裝後回到房外,若無其事地看守,直到換班時離去……嗯,這個計劃堪稱完美,只要中途沒有人瞧出破綻,就能夠得手。
“嘩嘩嘩嘩——”密集的雨聲,將他從思緒里拉回。
雨。
這也是個不錯的因素。
一旦下雨,皇宮中侍衛們的防衛多少都會受些影響,況且大雨能造成一定程度的干擾,方便他逃脫。
好!就這樣!
猛一咬牙,安陽涪頊終於下定決心,是死是活,就看這一遭兒了!
……
傅滄泓“安閒”地躺在椅中。
是的,“安閒”,他最近的狀態,是愈發地安閒了,大概是因爲夜璃歌終於肯安靜下來,呆在他身邊的緣故,抑或許,是經歷了太多的風起雲涌。
“安陽涪頊,如何?”
“啓稟皇上,病勢已去,只是每日關在房中,並不出來走動。”
“哦。”傅滄泓沉吟。
“皇上?”拿不定他心裡怎麼想,火狼擡頭,朝他臉上細瞅了一眼。
“罷了。”其實,傅滄泓確乎沒有進一步的打算——或許是他的心理鬆懈了,總覺得安陽涪頊就呆在他的眼皮子下,不會出什麼事。
但是判斷事物,明眼所見,卻往往最能迷惑人。
縱聰明如傅滄泓者,亦不例外。
雨停了,悠風蕩進,挾裹着溼冽清冷的氣息,分外愜意,夜璃歌半躺在椅中,微微仰頭,看着灰白的天。
男子步進,一手搭在椅背上,沒有驚擾她。
此時的夜璃歌是安靜的,沒有絲毫的存在感。
卻引得人想要去靠近。
傅滄泓輕輕咳了一聲。
夜璃歌卻沒有回神,依然凝視着天空,似乎,沉入某個迷人的夢裡。
“在想什麼?”終於,傅滄泓忍不住,俯下身子湊到她臉側,輕輕咬了咬她的耳廓。
“嗯?”夜璃歌回頭,恰恰對上他黑冽的眸子。
“忙完了?”
“嗯。”
往旁邊挪了挪,夜璃歌讓出一半兒來,傅滄泓側身坐下,捏起她垂在肩上的烏絲,輕輕捻弄着。
“你說,這是個女兒,還是個兒子?”夜璃歌忽然問。
“兒子女兒都好,不過,”傅滄泓細想了想,“我還是願意要個女兒。”
“哦?”夜璃歌眼裡閃過絲異光,“爲什麼?”
傅滄泓想說什麼,卻驀地打住話頭——其實,他想說,如果那樣,我就可以像夜天諍寵你一樣寵着她,可是這樣的話,他如何說得出口?
夜天諍……
當這個名字劃過他心頭的剎那,傅滄泓不由有些微痛——或許,只有當自己真實做了父親,纔會解得,夜天諍當初對夜璃歌那份強烈的維護。
女兒……倘若他有個女兒,像夜璃歌一樣聰慧美麗的女兒,是不是也要付出所有,去保護呢?
是這樣吧。
每個做了父親的男人,都是這樣想的吧。
“你怎麼不說話了?”夜璃歌轉頭看他。
傅滄泓笑了笑,只是將她擁住。
殿閣裡一時清寂下來,只聽見外面的樹葉子,抖得零零碎碎地響。
……
入夜了。
安陽涪頊站在窗前,望了眼深邃的夜空。
雲很稠,但還有月亮,淡淡一圈兒昏黃,貼在那裡。
看樣子,今夜是不會有雨了,他不僅挑起了眉頭——倘若無雨,自己的計劃就會有很大的麻煩。
怎麼辦?是繼續等下去,還是兵行險招?
幸而上蒼是眷顧他的,子時之後,月亮完全被雲遮沒,雨唰唰唰地下起來,安陽涪頊心中一緊,俯下身子,從牀底拉出工具袋,取出一柄鐵尺,藏於身後,然後走到桌邊,拿起只空碗,“光”地一聲砸在地板上。
兩名士兵聞聲而入!
安陽涪頊雙眸一緊——沒想到,事情的第一步便如此不順,來的侍衛竟然是兩個,而非一人!現在怎麼辦?是放棄原計劃?還是——
不過,危急關頭,他到底顯露了幾許英雄本色,趁一名侍衛四處張望的時候,走到他身後,攢足全身力量,重重一鐵尺打在他的後腦勺上,侍衛身子晃了兩晃,直愣愣地栽倒在地,另一名侍衛察覺不對勁,當即發一聲喊,揮槍朝安陽涪頊刺來!
安陽涪頊錯身一閃,已經欺至他身側,一手握住槍桿,另一手揮起,又是重重一尺,敲昏了侍衛。
做完這一切,他長吸一口氣,令自己鎮定下來,側耳傾聽四周圍的動靜,確定沒有任何異常,才三下五除二將其中一名侍衛身上的衣服給扒下來,匆匆套上,然後背起工具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雨,愈發地密集了。
遠方的鐘樓上,隱隱傳來悶鈍的撞擊聲,安陽涪頊下了溏臺,登上小舟,划向對岸,藉着夜色的掩映登岸,然後匆匆朝宮門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倒是遇到好幾撥侍衛,不過都像是並沒有注意到他似的,動作迅疾地離去。
終於,宮門已在前方不遠處,兩盞宮燈投下幾許淡薄的光,安陽涪頊精神一震,疾步衝到近前。
“什麼人?”就在他伸手搭上門環之時,一彪人馬忽然從斜刺裡奔出,爲首之人厲聲喝道。
安陽涪頊穩穩地站立着,全身的血液轟地衝上腦頂,可他卻那樣平靜,比生命裡任何一個時刻都要平靜,或者,這一段階下囚的痛苦生涯,反而磨礪了他的性情,使他已經具備應對危機的能力。
沉沉的腳步聲從後方傳來,危險正在逼近,逼近……安陽涪頊感覺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已經停止,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一個極低極沉的聲音:“愣着做什麼?還不趕快跑!”
說時遲,那時快,緊閉的宮門忽然洞開,他感覺身後一股大力驟然襲來,而自己整個人,已經如離弦之箭遽速奔出!
自由的空氣排山倒海般奔面而來,安陽涪頊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啊——”
宮門闔攏,裡面響起一陣陣雜亂的叫聲:“有人逃了!有人逃了!”
不到半刻鐘,“人犯”走漏的消息已然傳至龍赫殿。
侍衛統領元鐵屏聲靜氣地站立着。
殿裡一片沉寂,空氣彷彿已經凝固。
“逃了?”
皇帝的聲音穿透空氣,如錐子般扎進他的耳中,讓他不由驚跳了一下,卻不敢言語。
皇帝卻低低地笑了:“逃了,逃了……”
他反反覆覆地重複着這兩個字,似有千萬感慨,又似乎,含着某種嘉許……
元鐵全然地眩惑了,他本以爲,自己至少會挨皇帝一頓狗血淋頭的罵,甚至於推出去一通暴打,可皇帝的反應卻這般地奇怪,實在是,太奇怪了。
“朕知道了,你且退下吧,今夜之事,只當從未發生過,不可走漏任何風聲。”
“是,皇上。”元鐵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躬着身子退出殿外。
“皇上,是不是要派人——”火狼從暗影裡閃出。
“逃了也好,”傅滄泓卻長長鬆了口氣,“外邊的世界,看似自由,卻更多殺機,倘若他——”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那言語間的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
火狼眼裡閃過絲幽光,再次沒入黑暗。
對着空蕩蕩的殿閣默坐半晌,傅滄泓方纔站起身,退回寢殿之中。
衾帳之中,夜璃歌正睡得香甜。
傅滄泓走過去,立在牀邊,靜靜地凝視着自己的妻子——這些天來,她確乎是安靜的,從來沒有過的安靜,正因爲這份安靜,反而讓他有些不安,她的性子有多高傲,他深深明白,她的心思有多機敏,他也明白,如此高傲機敏的她,難道真地會對外面發生的事,全然無知嗎?還是她——
搖搖頭,傅滄泓強令自己收住思緒,重拾對她的信任——是的,無論如何,他得信任她,不管她是否真的選擇背叛,他還是願意選擇信任。
夜璃歌忽然懶懶地伸了個腰,露出條粉嫩的胳膊來,傅滄泓擡手摸摸脣,忍不住笑了。
……
只剩自己一個人了。
荒涼而漆黑的野地。
漫天冰涼的雨。
從小受慣尊寵的安陽涪頊,大概從來想不到,自己會“淪落”到如斯淒涼的境地。
無家、無國、無妻……
在這個再沒有人“注意”他的地方,他終於放任眼淚奪眶而出,和着雨水一起縱橫流溢……
哭吧,哭吧,或許在這樣的地方,再沒有人在乎你是君王抑或賊寇,也沒有人指責你是成功或是失敗——大自然對於每個人都是寬容的。
讓這潑灑的雨流,洗去你一身的滄桑與疲憊;
讓這廣袤的山河,喚回你曾經的豪情與壯志……安陽涪頊,世間真男兒,從來都不是在溫柔鄉里成長的,必須得經歷刀光劍影,風雨雷電,必須得經歷生死劫難,萬箭穿心。
但,如果你還活着,如果你一直堅持地活着,就會看到明天,就會看到希望……
終於,淚水流盡。
終於,東方天空中綻出薄薄的晨光。
安陽涪頊仰起了頭,朝暉勾勒出他的面容——還是那樣年輕,那樣俊朗,只是已經多了幾分男子的粗獷。
宏都,我會回來的,他聽見自己這樣說——有一天,我會回來,會帶着屬於我的軍隊,重新回到這方戰場上!
邁着堅定的步伐,安陽涪頊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