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委憶德一大早便起身,往宮裡去,行至龍赫殿外,本想着趁衆人未至,先去見夜璃歌一面,卻又顧忌着傅滄泓的龍威——他入朝爲官有些日子,深知傅滄泓的稟性,對於那些表面恭敬,背後挾私之人,最是無法容忍,在明處不會把你怎樣,可是暗地裡,卻沒少蒐集黑資料。
躊躇半晌,委憶德仍是打消了去見夜璃歌的念頭,邁步進了龍極殿。
稍後,百官們紛紛魚貫而至,冷不丁瞧見他,均上前打招呼,同時探聽邊城的情況,委憶德一一作答。
“皇上駕到——”
隨着曹仁一聲清亮的叫喊,整個龍極殿安靜下來,衆臣斂氣屏息,看着皇帝徐步走到御案後,坐定。
“委憶德?”擡起頭來的剎那,傅滄泓立即將目光對準委憶德,“你回來了?”
“是,皇上。”
“嗯。”傅滄泓點點頭,竟沒有多問,略一擺手道,“奏事吧。”
按照常例,六部尚書一一近前奏明各部要務,傅滄泓迅疾回覆,直到朝事議罷,也沒再多問什麼。
委憶德滿腹疑慮,卻又不敢再說什麼,只是悶葫蘆般立着,耳聽得曹仁宣佈散朝,方纔跟在衆同僚們身後,朝外走去。
“委大人。”快至外宮門,後方一道聲線傳來,“請留步。”
委憶德心頭“咯噔”一聲響,情知該來的到底是來了,也不言聲兒,轉頭便跟在曹仁身後,朝龍赫殿而去。
褪去朝服,傅滄泓坐在龍椅裡,慢慢品着杯香茗。
“微臣參見皇上。”委憶德一撩袍擺,曲膝跪倒於地。
傅滄泓擡頭掃了他一眼,卻沒叫起。
委憶德只得硬着頭皮挺挺地跪着。
“事情辦得如何?”
“十四座郡府,都移交給了虞國,他們承諾,免百姓們兩年賦稅,並允許他們繼續留居,與虞國百姓一視同仁。”
“唔。”傅滄泓點點頭,對這樣的結果,似乎並不覺得意外,“其它呢?”
“其它?”委憶德愣了一晌兒,方纔道,“不好說。”
“如何不好說?”
“微臣在梅州時,只有五千虞軍進入州府,但微臣前腳剛出梅州地界兒,便又有萬餘名虞軍進城。”
果然如此。
傅滄泓脣邊扯起絲冷笑——楊之奇啊楊之奇,你的野心可是一分未減。
“朕知道了,你且起來。”
委憶德叩頭謝恩,然後站起身來,垂手立於一旁。
傅滄泓上下瞅了他幾眼,忽然道:“若朕想將你遣往銀州做郡守,你可願意?”
銀州?
委憶德眉心微微一跳,那可就在梅州邊兒上,皇帝如此安排,到底有何用意呢?
“臣……臣願前往。”
“如此便好。”傅滄泓微微頷首,“你且退下吧,此事以後再議。”
從龍赫殿裡出來,委憶德但覺後背上一陣冷涼,腦子裡亂亂的,幸而被風一吹,總算恢復幾絲清醒。
在迴廊轉角處立定,沉思良久,他決定,自己還是去見一見夜璃歌。
按照宮規,外臣無旨,是皆不能擅入後宮的,只是傅滄泓並無什麼真正意義上的“後宮”,是以此條宮規照以前稍鬆馳,但外臣入宮,始終有諸多的不便。
好容易見着名小宮侍,委憶德擡手將他招到跟前,將一錠銀子塞到他手裡,打迭起笑容道:“夜夫人此刻可安閒?”
那宮侍擡頭朝他臉上一掃,又看看手中的銀子,尖聲尖氣地道:“夫人這會兒正下棋呢,你且隨我來吧。”
跟在宮侍後面,接連穿過好幾道宮門,但見一座由碧竹搭成的涼亭,夜璃歌端坐其內,手執雲子,正怡然自得地着子。
宮侍將委憶德領到亭前,便轉頭小步走了,委憶德默然站立着,直到夜璃歌一局罷手,方纔近前伏身施禮道:“微臣委憶德,參見夫人。”
“微臣?”夜璃歌聞言,轉過頭來,亮眸兒朝他臉上一掃,“你是——”
“微世乃上卿委憶德。”
“何故至此?”
“心中有惑,想求教於夫人。”
“上來說吧。”夜璃歌略一擺手,委憶德方纔提起袍擺,款款邁入亭中。
目光先在桌上的棋局上一掃,委憶德方道:“不知近日宮外之事,夫人可曾聽聞?”
“你且說說。”夜璃歌擡手支起下頷,微微仰起臉龐。
面對如此意態慵華的她,委憶德心中忽然一陣怦怦亂跳,趕緊別開頭去,梳理一下思緒,將割讓南邊十四郡府與虞國之事,一一向夜璃歌述明。
“是這樣。”夜璃歌神色平靜,未見波瀾,“那你呢,你有什麼看法?”
“微臣覺得,皇上並不會真的放棄十四郡府,而是另有安排。”
“那就對了。”夜璃歌頷首,“你只要謹守臣子之本分,等待皇上的詔命即可。”
“哦。”委憶德點頭,眼中浮起幾許失望——素來聽聞炎京鳳凰聰穎過人智計超羣,沒想到,沒想到——
“微臣告退。”再次伏身一拜,委憶德退出竹亭,徐步走遠,靜坐在亭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御道拐彎處,夜璃歌安靜得就像一幀畫。
割讓十四郡府?
傅滄泓是什麼樣的人?他的江山,會容許人亂動麼?
楊之奇吞下這塊“肥肉”容易,要再“吐出來”,可就難了。
不過,現在她是越來越沒心思理會這些了——從前在璃國,日夜都得爲安陽涪頊懸着心,生怕他有所閃失,現在身處北宏深宮,她反而沒什麼可憂慮的。
有什麼可憂慮的呢?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那樣妥貼,讓她置身在一個桃源般的世界裡,隔絕了外界的一切風刀霜劍。
她知道他在保護她,所以也並未謝絕這種保護,如果他如此保護會覺得心裡實在,她願意遵從,不去過問外面的事,安心做一個女人,不再弄刀弄劍,喊打喊殺。
又坐了良久,她方纔站起身來,出了竹亭,往前行出一段,胸中忽然一陣反胃,不由扶住道旁的楊樹,捂住口-脣。
好半晌過去,她纔回過勁來,擡手摸摸小腹,脣邊浮起絲極淺極淡的笑——孩子。
又是孩子。
這個還很弱小的生命,驟然將很多記憶帶出她的腦海——那些痛苦的,鮮血淋漓的事,卻彷彿已經過了很遠很遠,遠得她不願再想起。
孩子。
心中有一絲柔軟瀰漫開來,她忍不住開始想象他(她)小小的眉眼,粉嫩的肌膚——她和傅滄泓的孩子,一定很漂亮。
……
看着空蕩蕩的殿閣,傅滄泓高高皺起眉頭——不在?又去哪兒了?他越來越習慣踏進殿閣時一眼看到她,越來越習慣她的微笑她的氣息,甚至她的一切。
“來人。”
兩名宮女應聲而入:“奴婢在。”
“夫人呢?”
“夫人……夫人一大清早就出去了。”
“一大清早就出去了?”傅滄泓頓時一怔,隨即臉上浮起幾絲不耐,揮手讓宮女退下。
他轉身出了宮門,卻見夜璃歌正蓮步姍姍而來,整個人頓時歡悅起來,疾步上前迎住她:“璃歌!”
“怎麼了?”夜璃歌擡頭,對着他的眼眸兒,輕輕一笑。
“沒事。”傅滄泓張臂將她抱住——他確實是沒什麼事,只是心裡的思念很奇怪。
“我昨夜裡忽然做了個夢,你給我解解。”
“哦?什麼夢?”傅滄泓一邊攜着她朝裡走,一邊隨口問道。
“夢到一座滿是奇花異卉的山,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漂……”
“這是什麼夢?”傅滄泓擰起眉頭,“我記得你於解夢這上頭,也有研習過吧?”
“是。”夜璃歌點頭。
“怎麼說?”
“主大吉,添丁進口。”
傅滄泓的表情凝固了,上上下下打量她半晌,忽然明白過來,頓時,整個人變得熠熠生輝起來:“璃歌,你,你——”
夜璃歌含笑點頭。
“太好了!太好了!”傅滄泓像個孩子似地,在原地不住轉圈——他真是開心,非常非常地開心——他終於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了,和夜璃歌的孩子,如此一來,不但爲皇室增添了血脈,還可以堵上外面那些大臣的口!
“璃歌璃歌璃歌!”他不住地叫着她的名字,在這一刻,向他最心愛的女人,完全展現了作爲一個男人的全部熱情。
看着這樣的他,夜璃歌胸中洋溢起滿滿的感動。
或許,僅僅只爲這一天,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這個孩子,不僅給他們帶來了希望,更帶來了無窮的溫暖與愛意。
“我要好好地慶祝慶祝!”傅滄泓情不自禁地喊道。
“不!”夜璃歌卻抓起他的手,輕輕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
“嗯?”
“孩子需要安靜。”她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說得無比清晰。
傅滄泓不由挑起了眉頭——他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可,這是在天定宮,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難道還有人敢做什麼嗎?
可她的擔心也不是空穴來風,縱然他敢保證宮中之人不敢動什麼惡念,可是潛伏在暗處的呢,他卻並不能說,完全控制。
“好,依你,都依你。”他湊脣在她額心吻了下,卻已經在暗暗盤算着,要怎麼樣,才能夠更加嚴密地保護她,不讓她和孩子,遭到任何的傷害。
傾前一步,夜璃歌將額頭貼在他的胸口上,感受着這一刻的甜蜜與溫暖。
……
衆臣們紛紛覺得,皇帝越來越“和藹可親”,“平易近人”,雖然這種變化讓他們很是摸不着頭腦,不過他們還是慢慢地適應了——或許皇帝年紀漸長,又終於得到自己心愛的女人,故而性子不再焦躁,也不一定。
總而言之,這是好事。
於是北宏朝廷內外,一團和氣。
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看起來,至於其下的暗潮洶涌,蠢鈍之人是瞧不出來的,只有少數冷眼旁觀的人,才明白皇帝真正的心思——外作閒散,內裡卻繃緊每一根神經,注視着整個天下局勢的變化。
是以,小心翼翼者更加小心翼翼,只有那些躁急冒進的,纔會發些牢騷。
事實上,每天夜裡,待夜璃歌睡下後,傅滄泓就會召見另一批人,加快謀奪天下的步伐——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更何況,是楊之奇那樣的“他人”?
可以說,楊之奇在一日,他便一日難以安心,再則,天下如此之大,焉知沒有第二個、第三個楊之奇?
更何況,現在還有了孩子……一想起未出世的孩子,傅滄泓胸中便會充滿不盡的暖意,這偌大的江山,將來都是要交給孩子的,細思他這二十多年,也算嚐盡人間炎涼,並不願他的孩子再嘗一遍,更不願自己的孩子,成爲亡-國-之-君!
亡國!
這也是一記警鐘!
作爲一個帝王,他深諳王朝盛衰的規律,更懂得一個帝王若是昏弱,遲早會被吞沒!
如今天下風雲變幻莫測,滾滾狼煙隨時可以燃起,他必須趁着現在年富力強,將一切料理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