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山神六

一日禪房別,

往來成陌路。

從泉水中出來,花夕穿好衣服,系妥衣帶後,才動身去找朝十。

晨曦中,朝十倚靠在樹幹前,像一尊經久沉默的雕塑。一貫慵懶的眸子,半闔着,高高瘦瘦的他,兩條長腿隨意交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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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兒,洗完澡了?”見她走過來,他揚了揚手裡那截斷了的麻繩,“昨兒馬跑了一匹,今個你和我同騎,等到了驛站我再給你弄匹,可好?”

“真湊巧。”她斜睨了他一眼。

“怎麼,你還以爲是我故意放跑你的馬?”一邊揮着斷掉的繩,朝十牽來他的馬,他拍拍馬背,朝她望去,“來吧,妞兒,你先請。”

“我可什麼都沒說。”她慢悠悠地踱步到他身邊,跨騎上那匹顫顫巍巍的老馬,“我怕它承受不住我們倆的重量。”

“不能,我們又不會在它背上瞎動。”他調侃着騎上馬,雙臂圈住她,拉了拉繮繩,老馬吃力地馱着二人往前走。

她拿手肘撞了撞他的腰:“你說你從沒和女人親近過,是騙我的吧?”看他嘴貧得如此自然,她不免懷疑他一個老江湖在這和她裝愣頭青。

“騙你幹嘛,我說的句句屬實,你是唯一一個離我這麼近的女人。”他握着她蔥白的小手,“而且別說女人了,普通人也不太敢靠近我。”

“那可能是你難以相處。”她不着露痕跡地抽回手,“別人捉摸不透你,自然會害怕遠離你。”

“妞兒說得有理。”他竟贊同她的點點頭,“我呢這脾性一時半會兒改不了,你要多多培養我。”

“我培養你?我又不是你的誰,你的事和我無關。”她冷淡的話音方歇,他便裝出一副受傷的模樣。

“妞兒,我可救了你一命,你體內還流着我的血,你不能這麼無情。”按着她盈盈可握的腰肢,他傾身附在她的耳邊,故作痛心地埋怨。

低頭,眼角的餘光瞥見他手腕上的傷,她輕輕地問:“你用你的血換了我的血?”

“我曾拜西域幽冥門下,習得百毒不侵之法。”他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你中了蛇毒,我不得已只好給你換我的血。”他百毒不侵的理由,自然不是因着學了凡塵武功,而他的血更不止解毒這一種功效。

“謝謝你的救命之恩。”她坦率的道謝,反教他一愣,隨即才吹了一記口哨:“這天沒下紅雨,我剛剛也沒聽岔吧?”

“你沒聽錯。”她伸手撫摸着他腕上已結痂的傷口,“疼嗎?”

“不疼了。”其實他可以很快痊癒,但總覺得該留道疤讓她親眼瞧瞧。看來他賭對了。

接下去的一路,花夕靠在朝十的胸前假寐,兩個人皆默默無言,唯有她的指尖柔柔地摩挲着他的傷腕。

半日便能到的路程,他們走了足足一天,臨近傍晚,終於抵達驛站。

朝十先下馬,又牽着花夕下來。這個驛站相當儉樸,可比露宿荒郊野外要強得多。

“沒有房了。”朝十進屋又出來後,攤攤手,“其餘的房間都讓官爺們住着。但他們說山上有座寺院,能容我們借宿一晚。”

“寺院?”順着朝十手指的方向,花夕望見山頂果然靜立着一座寺院。

步上兩旁長滿雜草的石階,寺院的外牆飽經風霜,在西沉的夕陽下顯得斑駁陸離。

朝十敲開寺院的大門,等了半晌,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侶,才步履匆忙地應門。

雙手合十行禮後,僧侶擡頭看了看朝十,又瞄了瞄仍望着別處的花夕,眼神掠過些許錯愕。不過他很快就恢復常態。

“這位師父,我和我內人需要借宿一宿,不知貴寺可否行個方便?”朝十的話,惹來花夕的側目,她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假意沒發覺。

“二位施主請隨小僧來。”語罷,對方率先轉身走入院中。

花夕放慢腳步,對着朝十壓低嗓音道:“誰是你的內人?”

“不然我們孤男寡女怎麼和人解釋身份?”朝十說得理直氣壯,“你看我們的長相像兄妹麼?我爹孃能生得出天仙似的女兒?”

“那我還得多謝你誇我了?”花夕皮笑肉不笑地望向朝十。

“可不麼。”朝十攬着花夕的肩,誇張地感嘆,“妞兒長得這麼美,多招人喜歡,是吧?”

花夕甩開朝十的手,懶得再搭理他的邁開步子朝前走。

“兩位施主,我寺禁男女合宿,女施主的房間,請往左行,走廊盡頭那間便是,男施主,請繼續隨小僧去。”這位僧侶說話的時候,一直低着頭,教人看不清他的相貌。

雖覺得奇怪,但聽到不用和朝十住一間屋子,花夕漾開一抹淺笑,合掌拜道:“勞煩師父了。明早見了,夫君。”隨後,又對着朝十露出甜美的微笑,那句“夫君”喊得溫柔乖巧。

原本想要和花夕住一塊的朝十,只能眼睜睜地目送她的倩影逐漸遠去。

然而盯着花夕的不止朝十,連佇立在他身旁的和尚,滿眼都是她的花容月貌。那顆躁動的心在這清修之地也安分不了……

走進禪房後,花夕反手關上門。

臉上的笑容隨之隱去。她不知道朝十在耍什麼花招,姑且應付着,把他這瘟神送到花都,她就立即返回雲都。

在泉水那瞬間的心動僅僅因爲從未有人那樣對過她,她會心軟也單單因他救了她一命。她不欠他什麼,對,她不能動搖。花夕告誡自己。情這個字太沉重,她不想碰觸。

她的面前好似有一隻兇猛的野獸。它步步緊逼。她的身後是名爲“情”的囚籠,裡面佈滿荊棘。

不想被吞噬,更不想困於情。

世間男人相差無幾,她不是傻姑娘。

忽地,敲門聲響起。

“妞兒,你想吃點啥?”朝十叩門,打斷她的思索。

“饅頭鹹菜。”隔着門,她回道。

“就吃這個?我兜裡還有銀子。”朝十以爲她替他省錢?她只是疲於和他周旋,想快點打發他罷了。

“我沒有想吃的東西,你顧着自己便行。”話甫落,門外的腳步聲遠去。花夕長吁了一口氣。

這廂,擱花夕那兒碰了一鼻子灰的朝十,自然不知花夕腦中的想法。他只覺得奇怪,他都那麼花心思了,爲何花夕反而對自己越來越冷漠。

他暴露身份了?不可能。若花夕知道他是誰,她肯定跑得比兔子還快。

這女人真難搞懂。回望緊閉的房門,朝十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入夜,朝十端着一碗粥,兩個饅頭,和小碟鹹菜進了花夕的房間。

花夕已和衣睡下,她睡得極淺,半點動靜便教她立刻醒來。

“妞兒,來,吃些東西再歇息。”朝十將托盤往桌上一放,給她擺好凳子後,他又拉過兩張圓凳一隻腳踩着,一隻自個兒坐下。

“你不用對我這樣。”她緩緩起身,挪坐到桌前,神情淡漠地說。

他手支着下巴,歪頭打量她:“妞,你的警惕心未免太高了吧?”

“我不信這世上有無緣無故的好。”她咬了一口溫熱的饅頭,細嚼慢嚥道,“我只是不想你白費工夫。”

“如果你原來的那些恩客,發現你真實性子這麼不討喜,不知他們會不會後悔在你身上一撒千金。”眸色閃了閃,他注視着她冷冰冰的嬌顏,戲謔道。

“你以爲他們花錢買我,是爲了解我是什麼樣的女人?”她的反問,令他一時啞然,“即便他們瞭解,也不過是自以爲是的瞭解,藉以滿足他們獵.豔的渴望。”纖指在他的胸口畫着圈,她輕垂眉目,脣角流瀉出一絲苦笑與冷笑雜糅而成的笑紋。

“所以你覺得我接近你同樣別有目的?”朝十半眯起眼,目光沉沉地直視花夕。

“我不知道,天色不早了,你也回房休息吧。”花夕迴避着朝十的視線,別過臉淡淡地說。瞅了她好一會兒,他不發一言地離開,她放下索然無味的饅頭。

這時,耳畔又傳來了敲門聲。

花夕無動於衷地躺回榻上,可這門外的人仍執意地敲着門。

“朝十,你讓不讓我……”拉開門的花夕,話到嘴邊便嚥了回去。站在門外的並不是朝十,而是方纔領路的僧侶。

“花夕,你忘了小爺我了?”他踏進禪房,澄亮的燭光,照清了他的臉。

“泰輝?!”

重逢故人,花夕臉色蒼白地後退。

“託你的福,小爺只能帶着人馬躲在這座破廟裡。”泰輝拽過花夕的手,將她拉至身前,“你這麼快又找上新的男人了?”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掙脫不了泰輝的束縛,花夕只好裝糊塗地弱聲弱氣道。

“聽不懂?”大掌箍住花夕的後腦勺,泰輝居高臨下地俯視她的嬌容,“不是你報的官?說小爺我做了殺人越貨的勾當,害我的鏢局不得不被官府查抄。若不是小爺我反應及時,跑得快,早就腦袋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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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青樓女子,人微言輕的,官老爺怎麼可能聽信我一面之詞。”花夕虛與委蛇。原來泰輝不記得花魔的事。他當初跑路,是有人報官告了他。

細細端倪着花夕的臉,發現她不像撒謊,泰輝卻將她摟得更緊。

“花夕,小爺我想你想得夜不能寐。”他摸着她的小臉意圖不軌。

花夕推拒着:“泰爺,我已許人,恕我不能再伺候你。”

“那個男人是不?放心,小爺我讓人往他屋裡吹了迷煙,別管他了,我們來快活快活!”說着,泰輝便動手脫掉外衣。

泰輝是忘了,可花夕沒忘,那時候泰輝是如何無情地要送她和魅紅去獻祭。如果不是墨青中途出手相救,她今兒根本不會有命在這兒。

“放開我!”被攔腰抱起的花夕拼命捶打着泰輝的肩膀,胳膊。

“花夕,別逼小爺。”泰輝粗魯地將花夕扔到軟榻上,“小爺我一向憐惜你,你應該識相點!”

泰輝俯下頭堵住花夕的脣,花夕借勢狠狠咬了他一口。

吃痛的泰輝,甩了花夕一巴掌。力道大得令她半張臉立馬腫了起來。

疼痛令她的頭腦更加清醒。

匕首放在牀頭的包裹裡,她還未夠到,他就一手捉住她的雙腕高舉過她的頭頂。

“待在寺裡這段日子,小爺我搶了不少路人的財寶家眷,但那些個娘們沒一個像你這麼讓人難忘。花夕,你以後就跟着小爺我可好?”另一隻手捏着她的下巴,他逼她轉過臉正視自己。

“泰輝,你變了!你已經徹底喪失人性了!”花夕鄙夷地睨着泰輝,巴掌再度落下,她的嘴角滲出了血絲。

“花夕變了的是你。從前的你多麼溫馴。小爺我說什麼,你就附和什麼,如今從了良,性子都改了?”他伸手抹着她脣角的血,“小爺今晚要好好教訓你不可!”

“無恥!”她吐了他一唾沫。

擦了擦臉,泰輝仰頭大笑。

突然,背後涼涼地飄來懶洋洋的嗓音。

“這廟裡的和尚好有閒情,大半夜跑來欺負一個弱女子。”說完,朝十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你沒中迷煙?”泰輝動作迅速地爬起身,兩手握拳擺出攻擊的架勢。

花夕拉上被子遮住自己,她強忍淚花的轉向朝十。

“妞兒,下次遇到危險,記得喊你‘夫君’我的名字。”朝十看也不看泰輝,只一瞬不瞬地凝着淚眼朦朧的花夕。

被徹底無視的泰輝,惱羞成怒地口不擇言道:“夫君?你的夫人,哈哈,你的夫人是一個人儘可夫的破鞋!”

“妞兒,把眼閉上,耳朵捂上。”眸光轉冷,朝十微啓薄脣,靜靜地對花夕說。

花夕依言閉上眼睛,捂住耳朵,整個世界彷彿寂默了一樣。

屋內的燭火突然熄滅,只有他的紫眸在黑暗中發散着寒光。

泰輝瞪大眼,震驚地注目着朝十的異變。慢慢變長的頭髮,褪去平凡外表那張魔魅的俊顏,忽然貼近泰輝的眼前,紫眸漾起邪氣的笑,他說得很輕很冷:“你雖講得不錯,但你不死不行。”

從呆愣中回神的泰輝想要疾退,但數枚鐵針定住了他的腳掌。

來不及慘叫,泰輝的咽喉便被鐵針刺穿。都沒看清對方是怎麼出招的,泰輝就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紫眸看向軟榻上楚楚可憐的花夕,他踩着優雅的步子走近她,指間的鐵針停在她心口的前一寸。

“乾脆一塊殺了她。”但他的身體不肯動。

“紫鈺,把她交給我,我說過的。”朝十懶散地蹦出他的腦海。

僵持片刻,收回鐵針,他彎下腰,削瘦的雙臂動作利落地抱起她。

還乖乖閉着眼捂着耳的花夕,只感到身體一輕,自己便教人摟進懷裡。

她放下捂耳的手,攀附着對方的臂彎。

四周的熱度莫名擡高又降低,清冽的風聲呼呼吹過她的耳旁。

“妞兒,睜開眼吧。”朝十的聲音在她頭頂上方升起,“已經沒事了。”

她張開眼,訝然地眺望着深陷一片火海的寺院。沖天的火光,倒映在她水眸裡。

花夕捉緊了朝十的袖管。

“你放火了?”她想過他會收拾泰輝,但沒料到他會直接放火燒寺。

“這是煉獄之火。”他意味深長地望進她的眼中,“只有你和我能看見。”

“爲什麼?”她不解地回望他。

“你體內有我的血。”他俯首,吻了吻她的額頭,“抱歉,我來晚了,讓你害怕了。”

花夕搖搖頭:“那時候我心裡想的是你,我也不知爲何,就是相信你會來救我。”

聞言,朝十眼底閃過不易覺察的瀲光。

大手安撫地摸着花夕的背,朝十低聲保證:“嗯,我會來救你的。”

頭枕着朝十的肩膀,倦極的花夕沉沉地睡去。

而他變紫的雙眸卻愈發幽深……

連着趕了幾天路,花夕和朝十終於走到了花都。

找了一間客棧住下後,花夕的目光移向熱鬧的街邊。

“花都不愧是南國的國都,比雲都繁華多了。”花夕不由地感慨,“這還是我頭一回上花都來。”

“那是你是不是要多感激我?”朝十厚着臉皮攤開掌心,討賞道。

花夕瞥了瞥笑容燦爛的朝十,微微蹙眉:“若非你要我陪你來花都,路上哪回遇見那些糟心事。”

“妞兒你這話說的,我可是救過你好幾次的人。沒我,你都不一定能走出徐府。”朝十不滿地嚷嚷,“沒良心的丫頭!”

輕嘆一聲,花夕退讓道:“好好好,是我沒良心,朝十大爺你想吃什麼,我去給你買。”

“聽說花都的梅子酒,是南國一絕。”朝十斜倚在靠椅上,吊兒郎當地翹起腿,“妞兒,快去給我買一壺嚐嚐!”

無奈地下樓,花夕走向人聲鼎沸的廊橋,它的兩旁坐落着幾家酒肆。

“請給我打份上好的梅子酒。”花夕從荷包中掏出一串銅錢遞了過去。

買了瓶梅子酒,花夕還沒站穩,迎面就撞上一名神色慌張的銀髮女子。

“這位小姐,你不要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