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好像是個陰天,天陰沉沉的,有些壓抑,他本是與陳易然去郊外狩獵去了,可這天眼看着要下雨,沒待一會兒,蘇行便辭別陳易然回尚書府。
蘇行像從前那樣進了府,欲往自己的房間方向走,只是穿過青石小道時,卻聽見了嗚咽聲,很小的聲音,如同府中的那隻貓叫時的聲音。
他頓感疑惑,便提步朝聲源瞧去,發覺那哭聲是從花叢裡發出來的,蘇行一把掀開花叢,便瞧見了蹲在地上,雙手環抱着膝蓋正在哭的蘇倩。
尚書府裡從沒有過這樣小的女孩,蘇行眼底滿是訝異,這小姑娘太小了,確切地來說實在是太瘦了,就好像府裡常吃的一種蔬菜,細細瘦瘦,好像一點肉也沒有,臉色發黃,嘴脣發白,頭髮也是亂糟糟的一團,上面還帶着一根雜草。但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大而圓,裡面清澈一片,彷彿能夠通過她的眼睛瞧見自己的倒影。
而這個小姑娘明顯很怕他,神色戒備,生怕他是個壞人。
“小姑娘,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會來尚書府的?”蘇行蹲下身,出聲問道。
可她害怕極了,所以不敢開口說話,她的眼睛在他的身上停留了片刻便立馬移開了。
蘇行沒有問出什麼來,遠遠地蘇尚書便提步往這邊來了。
“爹。”見到蘇尚書,蘇行出聲喚道。
蘇尚書點了點頭,便伸出一隻手,蘇行瞧見那個小姑娘竟然主動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爹的手裡。
“蘇倩,以後尚書府就是你的家,蘇行就是你哥哥,你有家了,所以再不要亂跑。”
蘇倩很聽話的點了點頭。
後來蘇倩被丫鬟帶下去了,好不容易尋了個父親有空的機會,蘇行便把自己心中的疑惑給問出來了。
“爹,這女娃你從哪帶回來的?”
“我去玉陸縣的路上遇上了強盜,這姑娘的爹和娘爲了幫躲過追殺,被那夥人給殺害了,我同她被藏在了地窖裡,所以才安然無恙,本是好好地一家人卻因爲老夫變得面目全非,我見蘇倩無親無故便把她帶回來了。蘇行啊,從今以後,蘇倩就是你的妹妹,你要好好照顧她。”
那年,蘇行十六歲,而蘇倩八歲。不知是不是因爲父親說了要好好照顧她,還是真的可憐她這般小就沒了父母,蘇行真的就當起了哥哥,他疼愛她,對她百依百順,帶着她到處散心,只想要把世間最好的東西都搬給她,擺在蘇倩的面前。
蘇倩一直不愛說話,蘇行甚至都去找了大夫來給她整治,看看她到底是不愛說話還是不會說話了,聽到大夫說她只不過是因爲受了太大的刺激所以不願意開口,蘇行懸着的心才慢慢放下來。
之後,蘇行更是關心蘇倩,因爲他想要她走出那些恐懼的陰影,想聽她說話,也想瞧見她那雙漂亮的眼睛抹去灰暗重獲光芒。
無論去哪,蘇行的身邊總是跟了一個蘇倩,就算去神捕司,也會帶蘇倩同行,所以陳易然那時候經常笑話他,說他養了個女兒。
蘇倩一直都沒有開口說話,直到那年年關,他因爲有個案子要查,便同陳易然離開了盛京,總共五天五夜他都沒有回尚書府,等案子一結束,他便急匆匆地趕回府。
或許他永遠都會記得那一天,穿着大紅色衣裙的蘇倩,梳着整齊的小辮,因爲太冷,她雙手捂在一塊,用嘴呼氣。傻傻地站在大門口,當瞧見他時,她忽然就笑了。
蘇行還沒來得及回神,卻又聽見了蘇倩脆生生地喊道:“蘇行哥哥,你回來了!”
戲文裡常言女子的聲音動聽,猶如鶯雀。
那是蘇行第一次聽見蘇倩第一次開口說話,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這丫頭的聲音真的應了戲文裡的詞。
“蘇行少爺,你在想什麼呢?”阿朝見蘇行一直手持着酒杯,卻遲遲不飲,出聲問道。
從陳年舊事中回了神,蘇行喝光了最後一杯酒。
“酒怎
麼這麼快就沒了,阿朝你去把陳易然珍藏的那些好久都拿來,我都還沒有喝盡興。”
“蘇行少爺,都已經喝了一壺了,還要喝啊?”
怎麼最近大家都喜歡喝酒了,他真的只想安靜地吃幾個栗子的。
當然,阿朝還是很聽話的跑去拿了酒,如果說這個世上有阿朝最怕的人的話,陳易然是第一個,那蘇行肯定是第二個,兩個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蘇行善於醫術藥理,所以那叫害人於無形,說不定哪天喝了杯水就要拉肚子拉上個三天三夜。
“給,這可是老大珍藏的桃花醉,他自己都還沒怎麼喝。”其實他真的想不明白,爲什麼自己老大不會喝酒,反而喜歡珍藏酒,真是個奇怪的人。
蘇行給自己的酒杯填滿,舉杯暢飲。
記不起是什麼時候學會喝酒的了,是兩年前還是更遠一些?
從前,他同陳易然一樣都不愛喝酒的,因爲破案是一件特別嚴謹的事情,都認爲酒會誤事,所以也就從不沾酒。
而第一次喝酒是什麼時候?好像是他誕辰那日晚上,結束了宴席,他一個人坐在涼亭裡。
可他沒有想到的是蘇倩會來找他,十六歲的姑娘不再是從前那個瘦小的丫頭了。
蘇倩手裡拿着一個錦盒,走到他的面前。
“倩倩,你怎麼來了?有事麼?”蘇行並沒有瞧出蘇倩的緊張和手足無措。
好像下了決心一樣,蘇倩鼓足了勁,對蘇行笑了笑,隨即開口說道:“蘇行哥哥,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準備了禮物給你。”
她將錦盒遞到他的面前,蘇行並沒有想那麼多,欣然接過。
“送的什麼?”他笑着問道,這還是第一次蘇倩主動給他送禮物。
她沒有作聲,用手指了指躺在他手心裡的錦盒,示意他自己打開來看。
“啪嗒。”將鑰匙扣給解開,盒子蓋子自動開了。
方形的錦盒裡躺着一個四方的骰子,和賭場裡的骰子不同,這個骰子的每個方位都刻畫了一顆紅豆還有一副畫,他仔細地看了看那刻畫,是一個蹲在地上哭泣的小孩還有她面前站着一個少年。
蘇行的心漏跳了一拍,這刻的分明就是當年第一次見到她時的場景。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耳旁便響起蘇倩脆生生的聲音。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她執着地看着他,而蘇行卻慌了,他從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疼愛的妹妹會突然和他說這些,他本應該早一點猜到的。
太過慌亂,以至於他說了狠話,第一次對蘇倩發火。
“倩倩,這些都是和誰學來的,都是些混賬玩意,以後切莫要說這些胡話,我可是你大哥。”他把骰子放回了錦盒裡,隨即快步離開,應該更像是落荒而逃。
那天夜裡,他好像聽見了蘇倩的嗚咽聲,像一隻受傷了的貓,聽得他心裡直被撓的疼,可他終究沒有去找她,反而是離開了尚書府,去了神捕司找陳易然。
一見到陳易然,蘇行開口就說,“是兄弟麼?是兄弟的話,就陪我喝酒吧。”
陳易然自然沒有拒絕,所以去拿了酒同他一起喝。
第一次喝酒,酒有點苦,有點澀,並不是什麼好喝的東西,可是越喝越發現,這酒喝了,心裡也沒有那麼多煩悶,好像也不會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那晚,蘇行同陳易然喝了整整兩壺酒,醉地直接趴在院子的石桌上睡過去了。
蘇行不知該如何面對蘇倩,所以索性也就待在了神捕司,整整半月未回尚書府,如果不是他爹派人來尋,他恐怕會一直待下去。
自然還是見到了蘇倩,只是她很平靜,還是像從前那樣喊他蘇行哥哥,就像是之前的事情沒有發生一樣,他本來還在想該如何面對她,現下看來既然她不提起,那他也就不必放在心上。
多日未歸,他爹自然是把他訓了一頓,質問他還要不要這個家了。
蘇行只能扮委屈,只說最近案子太
多,忙的很。
等他從書房出來,準備回自己房間時,卻見蘇倩站在他的屋子門口,很明顯在等他。
蘇行以爲她又要說那日類似的話,正在心裡組織話用來應付她。
蘇倩只是對着他笑了笑,然後說道:“蘇行哥哥,你沒有回來的這些日子,爹他很擔心,那日是我犯了糊塗,喝多了酒纔會說些胡話,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們還是從前那樣關係好的兄妹是不是?”
他還能說什麼?好的,壞的,都被她一個人說了,他只能點頭,“倩倩,你還小,有時候會容易把某些感情弄混,等你大了就會懂得。”他並沒有點破,只是好心提醒。
蘇倩是個聰明的姑娘,他知道她一定明白他話中之意,因爲從小到大這麼多年,蘇倩一直跟在他身邊,以前他完全把她當孩子養,根本沒有想過男女之別,只怕蘇倩只是因爲有懵懂情感時,而他陪着她,所以纔會有那些想法。
“蘇行哥哥,我知道的。”然後,蘇倩就走了,徒留蘇行傻愣在那,心道這丫頭是真懂了還是故意搪塞他的?
有時候,有些東西,一旦沾染上便會上癮,自從學會喝酒以後,蘇行越發的喜酒,而陳易然則喜歡收藏酒。
蘇行笑言:“陳易然,你這是故意的,故意把酒收集來,好讓我喝。”
他大概是喝醉了,所以纔會忽然想起從前的那麼多事,本以爲早就忘記了的,卻依然記得那麼清楚。
兩年未見,不知她過得好不好,可是他卻不敢去見她,因爲心懷歉疚,蘇行這一生唯一欠下的債都是有關於蘇倩。
皓月當空,酒能醉人,亦能傷人。
翌日清早,蘇行是在院子裡醒來的,阿朝早沒了人影,桌子上的酒壺應該也是被他給藏起來了。
他去客房洗漱好便去了方廳,瞧見陳易然正手撐着下巴在認真思考。
“想什麼呢?一大早的。”蘇行走到陳易然旁邊的位置上坐下。
陳易然瞥了眼明顯沒睡好,眼底都布了青絲的蘇行。
“還能想什麼,當然是這兩起殺人案了,如今可是一點頭緒都沒有,也不知道這兩位姑娘的身份,盛京附近也派人查過,沒有失蹤的少女。”
“驗屍的時候,可有什麼發現?”
陳易然本想搖頭,卻忽然靈光一閃想到了那一小塊雲錦綢緞。既然丞相府,將軍府還有尚書府等地都沒有人失蹤,這雲錦綢緞會不會就是宮中之物。
“其他的沒有查到,倒是發現了一小塊雲錦綢緞碎布。”陳易然拿過那一小塊布料遞給蘇行。
蘇行認真地看了會兒,他好像在哪裡見過這雲錦,是哪呢?他的腦子開始翻轉。
“是皇宮。”
“在宮裡。”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說的都是同一個地方。
陳易然嘴角微揚,沒想到自己倒是和蘇行想到一塊去了。
“這雲錦本就是稀有之物,就連將軍府的也是皇上賞賜的,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這兩個姑娘是來自宮中,被人殺了以後拋屍。”陳易然冷靜地分析道。
“你說的很有可能,不過一切等我們進了宮之後再來商量,這樣吧,明日我同你一塊進宮去,我也很久沒有見我的表姐了。”
蘇行有一個表姐,名爲蘇蕊,被當今皇上選進宮裡,成了蕊夫人。幼時,蘇行是在姑姑家長大,所以蘇蕊是他唯一的玩伴,像對待親弟弟一樣對他好,如今已有兩年未見了。
“我說,蘇行你不會一直愛的是你表姐吧?”陳易然絕不是個八卦之人,可還是有些疑惑地問道。
“陳易然,你瞎說什麼呢!蘇蕊如今是當今皇帝的蕊夫人。”蘇行瞪了眼陳易然。
“那又如何,你可是當今的國舅爺,其實我覺得如果當今聖上見過蘇倩這丫頭的話,說不定也會歡喜的不行,你就成了真的國舅爺了。”他不嫌事大的說道。
蘇行簡直要咬牙切齒,怎麼會有如此可惡之人!孰不知,陳易然會說這些話,都是因爲言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