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判官

段塵垂着眼瞼,長睫似鴉羽般撲閃了兩下,擋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他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我知道。”

他握着重雲的手依舊沒有鬆開,良久他動了動,像是有些緊張有些羞怯,但他的動作雖然緩慢卻沒有絲毫的遲疑,他微微低下|身,伸出手將重雲擁住。重雲的臉正好碰在他脖子上的配珠上,冰涼溫潤的觸感讓他迅速發熱的臉頰稍稍降了些溫。

重雲看不見段塵的表情,只感覺得到他埋在自己的脖子後面,連呼吸都放得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一場美夢。重雲聞見他衣領間熟悉的檀香氣息,閉了閉眼,倏地聽見段塵低聲道:“謝謝你還活着。”

重雲清亮的眼裡劃過明顯的心疼,他說不出一句話,只能擡起手將段塵緊緊擁住。蒼涼寒夜,兩個久別重逢的人似乎終於放下過往的一切心結,不必拘泥於世俗的眼光,坦然地擁抱在一起。

在一旁原本只是看戲的林庭雷和林景風兩兄弟:“……”

他倆呆呆地看着原本在他們眼裡毫不相干的兩個人,說着說着突然就牽起了手,再說着說着就抱在了一起,尤其是其中一個人曾經還是佛門的高僧時,這種衝擊力對兩人來說都不可謂不小,頓時兩人臉上都露出一種相似的迷茫、混亂與麻木的神情。

最終是段塵先放開了重雲,只是手上仍舊沒有鬆開,待看到段塵微微翹起的眼尾時,重雲才後知後覺剛纔身邊還有兩個旁觀者,臉上本已經消退的熱度似乎又有再度翻涌的趨勢,他有些不敢去看林庭雷和林景風兩人的表情,自然也忘了要提醒段塵鬆開手。

夜色靜寂,北疆蒼茫天際下,一聲清亮的尖嘯劃破長夜,帶着勢如破竹的氣勢猶如奔雷一般朝四人奔來。

林景風臉色有些難看,皺起眉頭:“是判官,他來做什麼?”他一向是最怕鬼界這個判官大人的,總是黑着一張臉不說,還老喜歡跟他哥告狀,害得他每次出任務回來都要被他哥揍一頓。

只見遠方的天際一隻白身黑羽,仙姿傲然的丹頂鶴飛來,在四人的身邊徐徐落下,最終化作一道纖長勁瘦的人影。這人着一襲雪白羽衣,領口繡邊有墨黑色的紋路,一副書生模樣。他膚色有些偏白,眉間一點硃紅,脣紅齒白,看起來柔弱好欺,只是兩道細眉習慣性地皺起,臉上也沒什麼表情,看起來跟林庭雷一樣,是個嚴肅刻板的人。

這人正是鬼界的判官——鶴。

鬼界中的人除了閻君以外一般都是靈體所化,只有這位判官是個例外,他是一隻徹徹底底的妖。當年仙魔大戰爆發之前,他叛逃魔界,流亡到鬼界被閻君收留,他爲報答閻君的知遇之恩,將從魔君蒲霄身邊蒐集的消息悉數告知,讓鬼界在應對魔物的時候沒有像仙門世家那般無措。後來他更是憑藉雷霆手段將那些不服從他管的鬼差收拾得服服貼,就連鬼界三使也要聽他的命令行事,可以說判官在鬼界也是一個十分厲害的人物。

“判官大人。”衆人向鶴行了一個禮,連段塵也不例外。

鶴冷然地頷首算是回禮,森森的目光落在重雲的臉上,一出口便有些咄咄逼人:“雲使,任務完成爲何不回去覆命?”

重雲有些奇怪他這突然強硬的態度,以往也不是沒有鬼使拖延時間回去覆命的情況,自己以前因爲魂體的緣故倒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但就算他這次沒有及時回去,但吳西那些人又不是不做事的,讓他們代自己回去覆命也不是不行,現在鶴這種態度是什麼情況?

重雲有些蒙,奇怪道:“怎麼了?”

“你以爲雷使和風使是爲什麼要專程來西洲接你?”鶴的態度並未因重雲的不解而有所好轉,話語裡像是帶了冰刀子,刺的人耳朵生疼,“吳西那羣人在回鬼界的途中被人截殺了,裝着妖鬼的乾坤袋不翼而飛。”

“你說什麼?!”重雲有些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他有些沒法接受,又看向林庭雷和林景風,想要找他們確認他剛纔聽到的並不是幻覺,“那麼多人都死了?”

林庭雷點了點頭,面上有些沉重:“除了吳西,都死了,吳西受了重傷,魂體損傷的有些嚴重,閻君正在想辦法救他,能不能挺過去還不確定。”

“誰幹的?”重雲的身子在微不可見地發抖,他幾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慍聲道,“誰幹的?”

鶴看着他的模樣,不爲所動:“還能有誰,你心裡難道不清楚?”

……魔界的人。

妖鬼的屍體對於大多數的修真者都沒有多大用處,但對於魔界的人,卻是提高修爲最好的養分。

只不過腦子一轉,重雲就已經想清楚了這其間的利害關係,他擡眼緊盯着鶴的臉:“這次十五夜的暴|動到底有多嚴重?”

自從上一次仙魔大戰後,魔界大多數人都被關押在了十五夜,可如今妖鬼禍亂修真界,十五夜又發生暴|動,說不是巧合只怕都沒有人相信。這些妖鬼從哪裡來的?相比當初那些僥倖逃脫隱身山林的魔物,重雲更加傾向於這些妖鬼是從十五夜裡出來的。

可是要從重兵把守的十五夜裡逃出來談何容易?除非,十五夜早就已經……失守了。

“你終於想起要過問一下十五夜的事了。”鶴的眼皮一挑,看起來冷漠又刻薄,但對於重雲的問題卻沒有藏私,“十五夜的結界快破了,六位守夜人全部被殺,魔君蒲霄出逃。至於其他的……那就是暴|動的由來了。”

不用說得如何詳細,只這樣一兩句重雲都能想象出此時的十五夜會有多混亂,他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身旁的段塵,似乎只有從段塵的身上,他才能得到一絲安定的力量。段塵似乎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伸手捏了捏他的手掌。

“我們這次來這裡要做的,除了鎮壓作亂的妖鬼以外,還有一個任務是修補破裂的結界。”一番尖酸刻薄的挑刺之後,鶴終於拿出了身爲判官的氣勢,下令道,“時間緊急,暫時就不要休息了,從這裡趕往十五夜還要半個時辰,我們先過去,爭取早點解決。至於蒲霄的動向,閻君那邊會隨時注意着。”

三使聽令:“是。”

鶴衝段塵點了點頭,收斂了三分桀驁之氣:“忘塵大師同我們一起吧。”

“自然。”

一行人遂御劍趕往十五夜。

極北之地的天空似乎比起其他地方的更加離得人近,人只要一擡頭便能看見璀璨的星河,閃耀着細碎的光芒,將如墨的夜空點亮,只是眼下的衆人都無心去欣賞這番美景。

重雲餘光瞥見,又想起段塵那番話,便笑着轉過頭看向段塵,擡手指着星空嘴巴動了動,沒有發聲,只是看嘴型還是能明白他說的話:“那裡沒有我。”

段塵怔愣一瞬,頓時明白重雲這是在安慰他,只不過只有段塵心裡明白,其實在說那番話之前,他並沒有太多的難過,因爲這種情緒似乎已經離他太久遠了,除了剛知道重雲死的時候他曾深刻感受到過,這之後的十多年時間裡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麻木地活着,他本就是一個缺乏七情六慾的人,十多年一個人生活似乎也與之前沒有什麼兩樣,只是偶爾會有些覺得身邊空蕩蕩的罷了。

但在剛纔,他同重雲訴說自己的心思時,這種難過的情緒似乎又重新席捲而來,因爲這個失而復得的人。段塵此生第一次明白,原來人真的是能被另一個人牽動所有的情緒的,那個人的一舉一動影響着自己的哀與樂,愁與思,那個人的聲音侵入他的骨髓,侵蝕他的靈魂。

但段塵卻無甚恐懼,甚至有一絲歡喜。

他眼睛亮起來,比這萬千星辰還要璀璨,他嘴巴動了動,努力牽起一絲笑意來:“……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