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午後,冬天的太陽用它最後的柔光投向大地的時候,王曉燕挾着一包書,無‘精’打采地走在景山東街的馬路上準備回宿舍。這時‘蒙’着眼鏡穿着灰‘色’嗶嘰棉袍的戴愉,斜刺裡迎到她面前截住她說:“燕,哪裡去?”戴愉浮腫的黯黃的臉上掛着一絲微笑。

“你?怎麼一個星期不見你?……”曉燕睜圓了眼睛,緋紅了臉,而且忍不住一陣心跳。

戴愉挨在她身邊,碰了碰她的手:“現在有時間嗎?我們談談。”

“到我宿舍去?”曉燕扶扶眼鏡遲疑地看着他。

“到北海去散散步。有許多日子不去了。”

曉燕點點頭,戴愉拿過她手裡的書,他們就並肩轉向北海公園的前‘門’去。

冬天,公園是荒涼而冷落的,在濠濮間欄杆旁的長凳上,他們緊挨着坐下來。

看看左右沒人,戴愉拿起曉燕的手在‘脣’邊‘吻’了一下,用無神的鼓眼睛看着她愁悶的臉‘色’。

“燕,你怎麼搞的?‘精’神越來越萎靡。不然,我們結婚吧。那樣你的‘精’神會好些……你固執得很——封建,把童貞看得那麼神聖。真對你沒辦法!……”

“瞎說!”曉燕打斷了他的咕噥,“我還沒到老***的時候哩,你總是往那上面想。”她輕輕地笑了,推開他的手小聲說,“我也說不清這些日子‘精’神爲什麼不好。君才,你鬧錯了吧?王忠不是個好人,他‘亂’追‘女’同學、威嚇人、打人……這樣的人怎麼會是個***黨員?我可不願叫他來領導!”

戴愉用腳踏着地上的枯草,悶悶地說:“王忠是該批評。可是燕,你不懂得地下工作就是這樣的,組織不能夠監督得太嚴……怎麼樣?你找到林道靜了嗎?和她的關係怎麼樣?”

“不要說這些了!”曉燕煩惱起來,“她不在北大了,哪裡去找!”她不知爲什麼忽然這樣說。其實她是碰見過林道靜的,只不過還是彼此誰也不理誰罷了。“君才,以後不許你再提她了。爲你……我相信了你……”她側過臉去,悵惘地望着結了薄冰的白茫茫的河水。

“不對!曉燕,你這樣憑‘私’人感情用事怎麼能夠稱得上黨員!林道靜她爲什麼不在?你是故意裝糊塗!告訴你,她不但在,而且最近還在活動。北大的一些自封的進步分子不但拉攏落後同學,像李槐英這樣的人,他們都在籠絡。有些同學也真的在他們虛僞的抗日救亡、統一戰線的口號下受了欺騙。這裡面恐怕就有林道靜的作用。這些,你難道不知道它的危害‘性’?你真的不負責任地聽任他們來‘迷’‘惑’純潔的青年?”

“我看他們這樣做並沒有什麼害處。”曉燕輕輕地咕噥着,“君才,是不是你搞錯嘍?我看你倒是越來越糊塗了。每次,我想見你,可是又怕見你。你知道我心裡多痛苦……”她低下頭去,擺‘弄’着衣角,一滴淚水滴在戴愉那被尼古丁薰得焦黃的手指上。

兩個人全緘默着。戴愉用打火機點着香菸,無聊賴地靠在椅背上慢慢吸着。一支菸快吸完了,太陽在煙霧縹緲的西山上只剩下了半個橙黃‘色’的圓圈,這時他把菸頭一丟,轉過臉來瞅住曉燕‘陰’沉地說:“燕,我必須嚴正地警告你,你的思想表現得太危險了。沒有政治警惕‘性’——不明是非——沒有組織觀念!這樣,你會自己毀滅自己的。你不知道,我用盡所有心血來幫助你、愛護你,你反而懷疑我——這真是豈有此理!如果你不信任我,那麼,你就向林道靜這個叛徒去告密吧!統一戰線是什麼?這是完全錯誤的投降主義的路線。向敵人去告饒,向軍閥、官僚和資產階級去伸手,這正是林道靜這些人所信奉的主張。可是,燕,你怎麼也信了起來?所以,我說你的思想真是太危險了!”

王曉燕越聽,神‘色’越嚴肅。她被自己的愛人、也是政治上的領導者的滔滔議論和批評懾服了。她低着頭,凝神注意地聽着,最後,她擡起頭來這樣回答他:“君才,你知道我是非常幼稚的。靠近***纔不久,許多問題分析不清……你放心,以後我會改正的。”

“好的。”戴愉拉起她的手笑了。他那黯淡的眼仁裡閃過一絲‘陰’譎的得意的笑意。這老實的溫順的‘女’孩子又被他征服了。“走着談好吧?”他挽起曉燕的胳膊沿着河岸向後‘門’慢慢走去。

“燕,從思想上你必須提高警惕。”一邊走着,戴愉一邊熱切地告誡着王曉燕,“一定要防止這些人利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旗號來拉攏、欺騙幼稚的同學,現在各個班上都在醞釀成立學生自治會,這都是那些反動學生在搞爭權奪利的把戲,你一定知道了。所以,我們必須站穩無產者的階級立場,同一切資產階級的思想作殊死的戰鬥。”

曉燕沒有出聲,好像在沉思。最後當他們快要走出大‘門’了,她搶先靠在一棵大樹下招呼着戴愉:“嘿,你過來。”

戴愉挨着她站住了。

“才,告訴我實話……你、你是不是真……真愛我?”

那雙鼓鼓的金魚眼睛驚異地瞪着曉燕。

“怎麼!你懷疑我?”

曉燕低着頭不看他,用力擺‘弄’着一條素‘花’的手帕。

“我發現你有許多事瞞着我。”

“什麼事?”

“你、你就從來不肯告訴我你的住處;你說你不喝酒的,可是我聞過你身上的酒氣;而且……”

“還有什麼?”

“你身上還有粉香、香水香……而且不止一次。才,如果你另有所愛,你明白告訴我,我不會怎麼樣的……”曉燕的臉像河上的冰一樣灰白了。

戴愉不動聲‘色’地微笑着。他用手在曉燕的肩上輕輕拍了一下,挨在她耳邊說:“癡心的姑娘,真是個書呆子。你完全忘掉我們都是些什麼人嘍——白區的地下工作者嘛。我負着這樣重大的任務,住處當然是極端機密的,而且是無定的。這是鐵的紀律,誰能違背?只好連你也不能告訴。你該原諒我。至於酒氣和粉香——燕,你真是太天真太簡單了!除了你——我的愛人以外,我還必須和一些‘女’同志來往。她們要化裝,有時,我們要裝***人捱得很近。至於酒嘛,爲了麻痹敵人,有時還要裝做酒鬼。燕,這一切你、你真不明白嗎?”

曉燕笑了。雖然她的笑帶着一種淒涼的勉強的意味。

和鄭君才分別之後,她回到家裡去。

她心情不安,在院子裡碰到正在散步的父親,她瞅瞅他就往自己的屋裡跑。教授微微一怔,追上去喊道:“曉燕,曉燕,又怎麼啦?”

曉燕只好站住腳,勉強向父親笑笑:“爸爸,沒有什麼。今天的報紙你看了嗎?蔣介石在五全大會開幕式上的講話你看到沒有?”

“看見啦!這些***求榮的傢伙又在放那些騙人的空炮:什麼‘和平未到絕望時期,絕不放棄和平;犧牲未到最後關頭,亦不輕言犧牲。’難道現在還不到犧牲的最後關頭?……”教授興奮起來了,他鄭重地看着‘女’兒滔滔地議論起來。

但是滿腹心事的曉燕今天卻沒有心緒去談這些,她撒了個謊說身上不舒服,丟下教授就跑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一進屋,嚇了一跳,只見小俞淑秀正坐在梳妝檯前,拿着一把大梳子對鏡梳妝。她一見曉燕,放下梳子,就跳上去抱住她的脖子。

“王姐姐,你可回來了!差點連你也見不着了!知道嗎?今天夜裡我就要走啦,要離開北平啦。”

曉燕握住小俞的手,問她:“到哪兒去?怎麼這多日子不見你了?”

俞淑秀拉過曉燕和她一同坐在‘牀’邊。

“功課忙,加上課外又有好多工作,就誰也顧不得找了。林姐姐也是好久不見她了。你最近常見她嗎?你問我到哪兒去嗎?你猜不着,組織上答應了我的要求——不念書了,要到工廠做工人工作去了。你聽明白沒有?我要到工人當中去了!”她東一句西一句興奮得語無倫次地嘮叨着。

“去哪個工廠?在什麼地方?”曉燕見了小俞,暫時把心上的煩悶丟掉,溫厚地笑着問。

小俞這孩子可鬼頭。她向曉燕把眼一擠做了個鬼臉,然後搖搖頭回答說:“不能告訴!誰也不能告訴。反正我要參加工人的隊伍去了,多高興呵!”

曉燕拍了她一下子,笑着又問:“你爸爸媽媽叫你去?放着書不讀,嬌‘女’不當,真要去做受苦的工人?”

“瞞着他們呀!今晚上我就偷着跑了。他們找也我不着了。你看,我來看看你,向你道道別,偏你不在,我正要打電話叫你回來,可巧,你自己回來了。王姐姐,只要組織分配,我做什麼都高興。現在,我真高興極啦!”

曉燕凝神瞅着小俞,只見她那明淨俊氣的臉上帶着一種果決的氣概。這顆青‘春’的火熱的心‘激’勵了曉燕,使她不覺忘掉了多日來的煩惱。她挨着小俞嫩白的頸脖溫存地笑道:“真是有出息的好孩子,我應當向你學習!”

小俞一下子躥起身來,向梳妝檯上拿過那把深紅‘色’的‘精’美的大梳子,然後跑回曉燕的身邊說:“王姐姐,你向我學習什麼呀?你向這把梳子的主人學習吧。你知道它是誰的嗎?林紅姐姐的!她在犧牲前把這把梳子給了我,從此以後,我一見這把梳子,就想起她來。一想起她,我身上就像長了翅膀,就長出了無窮的力量。所以我一遇到困難,一遇到難受的不順心的事,我就把這把梳子拿出來。我一拿起它,我一拿它往我的腦袋上一梳,我就好像變成了林紅姐姐,我就什麼也不怕,什麼也不煩惱了。今天,我要走了,要離開家了,心裡有點兒難過——你知道,我媽只我一個‘女’孩子,她該多麼想我呵!不見我了,她該怎麼樣的到處哭着找我啊!所以我拿起了這把梳子,一個勁地使勁梳頭。”

小俞本來是笑着說話的,可是說着說着她哭了。

曉燕拿過林紅的梳子,目不轉睛地望着它。望着望着,含蘊在眼裡的淚水也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爲了轉移這沉悶的空氣,她擦乾了眼淚問小俞:“小俞,你今晚上是坐火車走還是……有沒有別人送你?

告訴我,是不是有了個愛人——他一定也是個活潑調皮的小傢伙吧?”

“沒有!沒有!”小俞把腦袋搖得像貨郎鼓似的,“誰要那些討厭的男孩子!嘿,王姐姐,我的心事還沒同你說完哩。臨走以前沒有見見林姐姐,這真叫我怪傷心。我可想她哩。可是這幾個月她行蹤秘密,我也沒時間多打聽。我問你,你常見她嗎?她現在是什麼樣子?做什麼工作?她找過你嗎?”

小俞只顧絮絮不休地說着,卻沒有注意曉燕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等她說完了,歇了一會子,仍然不見王曉燕回答她,這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王姐姐,她怎麼啦?她,她……”小俞的臉白了,她以爲道靜又遭遇了什麼不幸的事故。

“沒有什麼。”曉燕冷淡地說,“她在北大旁聽呢。”

“那你們常在一起了!在一起工作了!”小俞‘性’急地‘插’着嘴,臉上漾着天真的笑容。

怎麼辦好呢?曉燕心裡開始‘交’織着一種複雜的矛盾的感情。她想告訴小俞:林道靜變壞了,她們已經斷絕往來了……

但是她——這個小俞是不是和林道靜一樣,也是個那樣的人呢?她來,是不是有目的地來試探她呢?……於是,她不做聲了。

她遲疑的、忐忑不安的心情被聰明的小俞看出來了,一張鋒利的小嘴又叭叭地說道:“王姐姐,你們倆之間一定發生了事情。什麼事情呢?她是個好同志,你也是個好戰友,你們之間能夠發生什麼事呢?……不能!不能!王姐姐,這簡直是不能想象的!太不能想象了!告訴我,林姐姐究竟是怎麼啦?”

她那天真而誠摯的態度,使得曉燕打消了對她的懷疑。

“小俞,我應當告訴你!”半天,曉燕才振作起來莊重地說道,“林道靜欺騙了我們——我簡直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早就是一個叛徒,而且做了暗探……”

曉燕是很怕小俞喊叫起來或者咒罵起來的。但是出乎她的意料,聽到了這幾句話的俞淑秀,沒有喊叫也沒有咒罵。在一剎那間,她那幼稚的孩子氣反而消失了,她忽然變得嚴肅而冷靜。一雙靈活的大眼睛緊緊盯在曉燕愁苦的臉上。她輕輕地一字一板地說:“王姐姐,你搞錯了吧?受了什麼人的欺騙吧?我和她同住監獄,又一同出來,我知道她。說得天塌下來,我也不相信她會叛變的!敵人的‘陰’謀詭計多得很,不是你上了什麼人的當?反動派是喜歡我們起內訌,喜歡挑撥離間我們的。”

“不要說了!”曉燕面‘色’蒼白地攔住了俞淑秀。她的聲音很低,好像病人一樣的衰弱無力,“這些天——我像在噩夢裡一樣‘迷’‘迷’糊糊;又像坐着小船行駛在風‘浪’上——忽而向右擺,忽而又向左擺。擺得我心裡難過極了……”兩行熱淚順着她慘白的臉頰滾了下來,她匍伏在‘牀’上哭了。

事實不是極爲明顯的擺在眼前嗎?不是好像陽光下面的一座大山那樣的赫然在目嗎?如果林道靜不是叛徒,如果她依然在出生入死地、忠心耿耿地爲祖國爲人民在奮鬥着;那麼,戴愉,鄭君才——她心愛的人,她把美好的青‘春’,把癡心的熱戀都‘交’給了他的人,就是一個可恥的叛徒,就是一個惡毒的僞君子,甚至是比這個更可怕的人。而她自己呢?自己呢?她同他已經一同墮入的又是個多麼可怕的深淵呵!由於林道靜那封信的啓發,也由於許多事實的證明,她早想到了這一點了。但是她害怕自己這樣想。她禁止自己這樣想。這太殘酷了!太可怕了!她的一生完全葬送了!她怎麼還有臉活在世界上,怎麼還有臉再見她的親屬朋友們和殷殷期望着她的那些***的同志呵!

小俞似乎看透了曉燕痛苦的心情,她站在她身邊,輕輕地扳起了她的頭。一雙熱情而純潔的大眼睛,流‘露’着深切的關懷,注視着曉燕。

“王姐姐,振作起來!只要你是真心信仰***主義的,只要你是跟着馬克思列寧的道路走的,只要你不忘掉祖國和人民對咱們殷切的希望,那麼一切的黑暗都是暫時的。水流千遭歸大海,冬天過去,‘春’天就快來了。王姐姐,振作起來,想開一點!如果有痛苦就同我說說可以嗎?”

“親愛的妹妹,”曉燕擦乾眼淚看着小俞說,“我是要同你談談。過去我太相信了他一個人,也太相信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