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有個伴真是一件快樂事,因爲有那位“燒客大哥”,旅途的前半程我幾乎把我的媽媽忘記,我甚至忘記我是因爲什麼原因纔要遠行的。
老燒哥下車之後,我旁邊又坐了一位中年婦女。女人留着齊耳的短頭髮,一身鄉下人的很平常的穿戴,臉色白悽悽的一副憔悴樣子。我懷疑女人的身體不好。她沒有帶大件的行李,只是在左肩上挎着一個長揹帶的棕褐褐色似乎真皮的小包,這與她的穿戴有些不符——說實話,我覺得這個小包的主人應該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孩或者一位事業有成懂得時尚的女人。小包是個癟的,裡邊顯然沒有放太多的東西。女人坐下的同時把小包拿到自己曲起來的雙腿上,動作顯得很謹慎利落。在她坐到我身旁時我對她看一眼,她也看我,我就對她善意地笑一下,她點一下頭,也笑一笑。之後我再沒有打擾她,她也沒有麻煩到我。
我習慣性地向車窗外看去,這是一個大霧瀰漫的早晨,近處的綠樹和田地還依稀可辨,遠處就只是一團白茫茫了。我的心情感覺有些壓抑,忽然覺得自己何嘗沒有被大霧包圍着,我走啊走啊,希望儘快走出這團霧氣裡,可是,那霧氣反而更濃,身邊的事物也模糊,幾乎不能看見。我的大腦裡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霧,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奇怪,竟然是黑色的,那就是我,一個瘦瘦的細高挑兒。他在那裡站着,顯然是迷失了方向。我沒有替他着急,催他快走,因爲我不知道該指導他往哪裡邁步。那是我思想的一個縮影,我自身都在犯糊塗,他又能夠怎樣?“站在那裡吧。”我自言自語,旁邊傳來微微的鼾睡聲,我扭頭一看,鄰座的中年婦女閉着眼睛睡着,兩手還搭在腿上的小挎包上。我想她爲了候車可能一夜未睡吧,但是她要去哪裡呢?人生總是少不了奔波,於是列車上常常坐滿了乘客,而公路上的汽車也是川流不息,他們都在奔波,都有追求。我看那女人,感覺這世界雖然住滿了人,可人還是孤單的,有時候又是可憐的。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心境,但是我就可憐起我的母親,我覺得如果她能夠拋開一切,使自己的思想一無掛念,也許就可以快樂一生,但是她偏偏爲這個她委身的家庭操心,爲她的兒子煩惱,她在辛苦,在操勞,在牽掛……這些都是正派的東西,卻把本來可以屬於她的快樂摧毀,於是她有了寂寞,有了煩惱,有了失眠、無奈何、不安和緊張,這些不是我給她的,卻是她推卻不掉的,而此時的我,又在爲什麼失眠和鬱鬱不樂呢?原因之一就是記掛着我的媽媽,這是奇怪的一件事,我們都希望對方開心,爲此寧願自己不開心,可是結果適得其反。我又想到謝婉婷,還有孫佳成,於是我知道人生不會少掉煩惱,快樂也不會少,她們是長相不同的一對孿生姐妹,結伴前來相邀我們的人生。
日出之後,窗外的大霧慢慢散開,綠樹環抱掩映之中,我看見遠近許多池塘還有長長的河流,河流裡零星停泊着黑乎乎的用水泥製造的小船。造這些小船是爲了捕魚嗎?但是有些河流彷彿只是一條田間地頭的小水溝,那裡邊會有什麼魚蝦呢?我想小船也許是當地的一種非常實用的交通工具吧,或者那些河流和池塘裡養殖着什麼,比如就是魚蝦吧。
我小心活動一下身子,習慣性看一眼身旁的那位婦女,只見她張開眼睛,一臉的謹慎。我衝她點頭,臉上儘量做出自己是一個她可以放心的好人樣子。女人還是看着我,我就把臉還轉去窗口。昨夜幾乎沒有睡着,我無聊地張嘴打個哈欠。
“小兄弟,你困了就閉上眼睛睡一會兒吧。“旁邊的女人說。
這聲音使我非常驚訝,我想不到她會和我說話。我轉回臉對女人笑一笑。
“我不困。“我說。
“那麼,你替我看着,我睡一會兒。”她說。
“我替你看着什麼?”
“我的這個包啊。”女人說,“這是我女兒的,上次她回家忘記帶了,我特意去送給她。”
“有這個必要嗎?”
“啊,自然還有到不到站啊,到時候你提醒我一下,好嗎?”我知道女人理解錯了我的話。
“好的,不過,大嫂,你是到哪兒下車啊?”
“深圳……”
“那麼,你儘管睡吧,還遠哩,而且,我也是去深圳。”
“是嗎?”女人很高興的樣子,“這我就放心了。”
“你們家很富裕吧?”
“怎麼說?”女人又謹慎起來。
“我是隨嘴兒說的。”我沒有告訴她我是因爲那個包才這樣問。
“我們家不富裕,小孩的爸爸身體也不好……”女人臉色黯淡下來,“一直就不好,這一次,又住院了,女兒特地請假回來看他……”
“那麼你怎麼有時間去深圳啊?”
“小孩的爸爸已經出院了。”
“病好了嗎?”我問。
“好不了啦,不過是能受得了我們就出院,受不了我們再住院。”
“唔。”我嘆息,就沒有再問。
“有什麼辦法呢?女兒帶回家的錢又花光了。”女人說。
我點點頭,沒有問話——既然不能夠給人家幫助,又何必去揭開人家的傷處呢。可是我心裡就想,她的女兒一定很會打扮的。
“我女孩也不容易,自從去深圳打工,拿回家不少錢,她爸爸念着她,正巧她的包忘在家裡,就讓我去看看她。”
“你女兒做什麼工作?”
“在酒店裡做領班。”這位母親說的很乾脆。
“那是不錯。”
“你去讀書嗎?”
“是的。”我點點頭。
“我女兒要是能夠讀書,會考上大學的。”
“她沒有讀書嗎?”
“讀過初中,沒有考高中就下來了。”母親嘆息一聲,“她也是爲家裡着想啊。”經她這樣一說,我相信他們家的條件真的不是太好了。
“你就是一個女兒嗎?”
“還有一個兒子,讀七年級。”
“他學習好嗎?”
“不如他的姐姐。”
“那你要好好教育他。”
“難啊……”女人似乎還有話說,但是就沒有說下去。停一會兒,我以爲她要睡了,誰知她又問:“你有電話嗎?”
我點頭。
“啊,那麼火車到站的時候,麻煩你替我打個電話給我女兒,讓她來接我,我有她的電話。”
“你沒有提前告訴她?”
“沒有。”
“好吧,到時候你告訴我你女兒的電話就可以了。”我說,“你隨身沒有帶其它行李?”
“沒有……到時候,我會給你電話費的。”
“不用給的。”我笑笑,“你爲什沒有帶行李呢?”
“要給的。”她說,“行李……春天,家裡也沒有什麼新鮮好吃的東西,而且,她一貫不願意帶家裡的東西出去吃。這是她的習慣。”
“是嗎?”我笑笑,知道她又理解錯了我的話。
“啊,那麼我就閉一會兒眼睛,幾天沒有好好睡覺,實在困,不過,太麻煩你了。”
“沒關係的。”我說。那女人就當真閉上眼睛。我扭頭向着窗戶,自己去想心思。
火車到站的時候是在晚上,我提前給她的女兒打了電話。她的女兒知道媽媽要來看她,很驚訝。我說你的挎包忘在家裡,你媽媽給你送來了。那個女孩的聲音很甜,有一點點廣東腔。她說其實她媽媽不必這樣麻煩的。我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呢。她說怎麼啦。聽口氣她似乎很煩。我說我以前借過一個同學的課外書,在星期天我去她家還書,但是書我根本沒讀。女孩說你的同學一定是女的吧。我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要接近她。女孩停頓一下,對我說了一聲謝謝,然後又說她會盡快趕過來的。
掛了電話,我告訴中年女人說她的女兒很高興,馬上就會趕過來。女人也笑了,說她是第一次出來這麼遠。火車上女人沒有刷牙,但是有過洗臉吧?我有心指導她一下,又怕引起尷尬來,所以沒有多嘴。心裡關心着鄰座的女人,忽然就想起自己的媽媽,我打個電話過去,簡單和媽媽說了幾句話就把電話掛了。爸爸一定在媽媽身邊,我彷彿聽見她說“你和超說幾句吧?”我知道她是在開導我爸爸,可是我的心就緊張起來,趕緊和媽媽說了再見。我的這次出行,也是我和爸爸慪氣的結果。我離家出走彷彿是勢在必行的事,但是我並不恨我的爸爸,我只是覺得,我們父子倆還是分開一段時間好。
在火車上,這個繁華都市的夜景已經讓那位媽媽驚歎不已。爲了讓她看得真實,領略一下女兒工作地的盛況,我和她換過座位。女人把身子一直靠向窗戶,嘴裡咕嚕說:“這都是怎麼建設的呀?”我也去看窗外,那萬盞燈火的夜。直插雲天的高樓,幾乎每個窗戶都亮着燈,燈把高樓點綴,高樓把燈光送上天空,變得和星星一樣美麗。
夜,本來應該是寧靜的,但是在人類文明高度發達的地方,夜,不再寧靜。
城市的夜,雖然出自人的傑作,卻照樣可以引人入勝,那種燈火光幻化的美麗,雄偉建築在夜幕下格外變得高深莫測,人們的奇裝異服,穿梭一般來去的汽車,這一切,即使久住於此的人們也未嘗不感慨社會變化之迅捷高超,——有陌生人到來,也只好眼花繚亂,舉步維艱了。
從列車接近城市,中年女人就坐不住了。我勸她不要着急,她只是滿臉的緊張。我說不要緊,你只跟着我走出車站就好。她這時候才問我要去哪裡。我說我出了車站就會打出租車,然後一直到目的地。她說你經常來這裡,自然認得路了。我說我也不認得路,全靠出租車。她問出租車司機會不會騙人。我說不會的。她說有保證嗎?我說有的,國家法律管着呢。她才放心,可還是坐不住。列車進站以後,我從行李架上拿下行李,全車的旅客也都在忙着取自己的行李,車廂裡一時間很亂,女人一臉的緊張,不時看我。我說我會把你送出車站的。她說:“謝謝你,真是多虧了你啊,你真是一個好人。”我說我這算什麼好人呢。
下車的時候,我拉着女人的手,並不着急,挨在最後邊下車。下車之後,我領着她跟着許多人一路擁擠着穿過站臺,通過地下出口走出車站,同時拿出電話聯繫她的女兒。女人跟着我一步不離,而且主動幫助我拖着旅行包。她走路很快,我不得不快走才能跟上她,看她的樣子,倒是在努力跟着我走路呢。
出站不久,女人的女兒乘一輛出租車過來。我們簡單說幾句話,那個女孩和我年紀差不多,個子不高,可是打扮的很新潮。她對我連連稱謝。我說不必客氣。她的媽媽要付給我電話費,我自然不肯要了。那個女孩又謝我,說不如一起去吃飯。我以急着去朋友那裡謝絕了。和她們母子再見之後,我遛着大街走,想是不是現在就去找劉晨。都說旅途勞頓,但是我一點也沒有覺得累。我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在萬丈高樓的夾縫裡,在無邊燈火的大都市的夜裡,我的腦子裡不再想劉晨,而是我的職業。我將如何在這裡生存下去呢?我的心裡忽然感到一絲涼意,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孤單。世界這麼大,有時候真是覺得自己是多餘的。路邊一棵樹,樹下一株花草也彷彿比自己有價值,甚至剛剛經過的那個綠顏色的垃圾箱也比自己有活力的多,它大大方方站在那裡,安心等待着人的惠顧,可是我呢?沒有人在意我,肯看我一眼。我孤單單地走着,邁着我自以爲很帥的四方步,溜溜達達,儘量使自己不成爲這個大都市街頭的異類。是的,我要在這裡生根、發芽、長大,我要熟悉這裡,就像我熟悉自己的家一樣。
我沒有聯繫劉晨,而是住進一個小旅館裡。第二天,劉晨打電話給我,他已經猜到我昨天晚上就該到站了。我抱歉說昨天太累,就直接尋旅館住下了。他沒有埋怨我,而是問了我地址,說要過來接我。我說不必,但是他堅持。我說今天不是星期天,你何必請假呢。他笑說無所謂啦。我就洗漱完畢,去街上等着劉晨。
見面是歡快的,劉晨的胖臉通紅,肥嫩的如同嬰兒的臉蛋,充滿了活力。他戴了眼睛,一對明亮的圓眼睛在淡藍色的眼鏡後面晶晶閃光,顯得精神抖擻,有用不完的機靈勁兒。他的身材又胖了,小肚子已經顫悠悠如同發福的中年人,但是舉止動作卻不懈怠。他一下車就外國人似的抱住我,我真爲他的熱情感到,也使勁抱住他響應一下。他又長輩似的端詳我,出乎我意料的說我胖了。我說我胖是假,但你是的的確確胖了。他低頭拍一下自己的肚子:“沒辦法,喝涼水也長肉。”他請我去就近的一家快餐吃早點。那家快餐門臉裝修的很是氣派,我說不如去小街的臨時攤點吃點什麼。他說怎麼可以呢。我知道他有錢,就沒有客氣。
快餐店裡的裝修更是講究,每張飯桌都被刻花的玻璃隔開,桌椅乾乾淨淨,佈置的井井有條。服務員也是年輕漂亮,言行舉止彷彿大家閨秀。劉晨點了幾個早點,又爲我要了一杯早餐奶,又點了兩杯早茶。我問他爲什麼不喝奶,他拍拍肚子說:“啊,我早上很少吃飯的。”我說你減肥嗎?他點頭,又搖頭:“減不下來,我真怕這樣一直胖下去,我的肚子會被撐破。”我說肚子一直大下去是懷孕的徵兆。他沒有笑,卻一本正經說:“現代的科學無所不能,你以爲咱們男人不可以懷孕嗎?”我笑着說他真是天真,他說“幾日不見,當真要刮目相看”了。
吃過早飯,他要帶我去本市的名勝之地走走,我說不必,因爲我有過瞻仰。他說那麼我們去哪裡,不見得你把諾大個深圳已經走遍了吧?我說我來深圳也不是純粹爲着散心,我準備在這裡工作一段時間。我把我投資失敗的事簡單告訴他,其實我們在球球上有說過。他沉默一會兒,說:“你是打算長期在這邊工作下去,還是暫時的,只是把這種勞動作爲一種療傷的手段呢?”我說不一定,因爲我還沒找到工作,如果一切順利,我也許會在這兒呆很長時間的。他又考慮一下,說不如我去他爸爸的工廠上班。我搖搖頭對他說一聲謝謝。他笑道:“追求自由的聖戰士!”我說過獎了。我們在街上很悠閒地走,路過一家茶莊,我們就走進去。在茶莊,我接到婷婷的一個電話,知道我已經到了深圳,她有好一陣沒有說話,最後她祝我旅途愉快。電話掛掉之後,劉晨問我是不是那個女孩子,我說哪個?他說:“就是你的同學啊。”我說不是的,那個女同學早已“名花有主”了。他不相信,我也沒有多說什麼,我不願意開謝婉婷的玩笑。我問劉晨深圳有多少個比較大的勞務市場,他對這方面的事情竟然也不瞭解。我們就喝茶,說些有趣的見聞。喝茶之後我們去一家浴池洗澡,中午飯我請劉晨,他不願意,但我還是提前去收銀臺把賬付了。下午我們去一個跑步場打網球,說是打網球,我們兩個都不會玩,就只好在那個綠茵場上盪鞦韆。蕩夠了鞦韆,劉晨又帶我去看他的學校,晚飯在學校食堂吃飯。他和學校的有關人員很熟悉,見面是好朋友一般的打招呼,這使得我進出學校毫無阻礙。
晚上,劉晨要帶我去看海,我說我有些困了,就打車回小旅館。我們兩個匆匆道別。我看出劉晨有些不捨得,可是我不能夠長時間佔據他的學習時間,而且,我既然想要在這裡打拼,早行動總是比較好些。在出租車上,我收到劉晨一條短信:有時間我再約你,我們一起去看海。我回他說:好的,先謝謝你。爲着分手時劉晨戀戀不捨的眼神和這一條平淡無奇的短信,我熱淚盈眶,慶幸自己在這裡並不是孤單的。
路上媽媽來電話,我沒有接。回到小旅館我給她回過去。我告訴她說我和劉晨玩的很開心,讓她不要牽掛。她問我什麼時候回去,我說短時間我是不會回去的。媽媽說她不該偷偷給我那張信用卡。我說我不會花上面的錢的,但是我非常感謝她。媽媽似乎又哭了。我忽然變得聰明,知道媽媽在擔心什麼。我問她:“媽媽,我爸爸在家嗎?”媽媽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幾秒鐘之後,我聽見她大聲說:“老譚,你兒子叫你呢。”遠隔千里,我深深體會到了她此時的高興,我的眼睛因此有些模糊。電話裡傳來急促的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最後停在電話機旁邊:“超,是你嗎?你好嗎?”是爸爸和緩的始終處亂不驚的清脆聲音,但是我聽得出那聲音背後隱藏的燥急和窘迫。“爸爸,你好嗎?”
“好啊,你,現在和你朋友在一起?你們吃飯了?”
“爸爸,我們吃飯了,你和媽媽,吃飯了?”
“啊,我們早吃過了,你啊,要早點休息,別熬夜……”
……
電話掛掉之後很久,我的心情還不能平靜,我想我的爸爸未嘗不是如此吧。懷着這樣的一副好心情,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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