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時候, 康熙帶衆嬪妃奉太后一同前往暢春園賞春,我託病並未前往。在他的面前,我不必再裝, 可以想怎樣便怎樣。獨自一人的時候, 未嘗不對鏡苦笑, 古往今來宮中的女子, 大約只有我是如此的。滔天大罪之下竟然我行我素, 乾脆什麼都不顧了。
“這是景陽宮?”攙着絲絡的手,我徐步走在長街上,“修好了, 看起來果真鮮亮了不少。我剛進宮那會兒,這兒最破舊。連年打仗內帑不足, 撥不出錢來修繕。側殿的樑都塌了。”
春日豔陽高照, 迷晃着我的雙目, 步步踏在和煦的春風中,我竟發覺自己的聲音好似垂垂暮年的老者。見着從前的東西, 便想嘮嘮叨叨。跟隨我的宮女以絲絡爲首,均是乾清宮出身,千挑萬選的沉穩精明,該說話時一句不漏,不該答應時絕不搭茬兒。
“哪個主子在景陽宮住?”走過宮門口, 我含笑問着。
絲絡淺笑, “景陽宮也不過是粉刷裱糊了正殿, 偏殿依舊鎖着呢。好主子誰住這兒。”
“是麼?”我徐徐自嘲, “真應當讓我住來。白佔着一個景仁宮, 旁人進都進不來。”
“貴主兒就是愛說笑話。”絲絡回頭對着衆人笑言,一衆女孩子都咯咯的笑起來。真的沒什麼好笑, 我卻欽佩絲絡這姑娘的圓滑世故。
咣噹!一聲響動從景陽宮大門裡傳出來,接着有宮女太監的叫喚聲音:“□□子,您不能出門!好主子,快回來!”
不過一瞬,霎時無聲。
我忽的側頭,“□□子是誰?”
“不過是個承御的宮女兒,那就叫起‘主子’來了?”絲絡忙笑道,“有些起風了,咱們先回吧。”
“我想皇上!”宮門內有女子的哭泣聲,朦朦朧朧。
我想皇上!我不由得想笑,雖竭力忍住,可嘴角依舊不由自主的勾上去。這四個字好熟。聽誰說過?這宮裡,彷彿人人都說過,我也說過。
“去看看。”停步轉身,知道絲絡不會允許我進去,乾脆自己去扣宮門。
“貴主兒!”她們沒來得及阻擋我,宮門已經開了。
明媚的春色之中,竟有如此蕭條的庭院。一絲草木皆無,四外空空蕩蕩。四五個小太監與宮女,有的打掃庭院,有的蹲在廊下燉着湯藥。
“你們主子病着?”我隨口問。
“您是?”扇着風爐的小宮女不過十二三歲,起身來吃吃哎哎的問。
“貴主兒?”正殿中奔出個首領太監,一個箭步跪倒在地,“奴才魏珠,給貴主兒請安了。您怎麼來了?”
乾清宮的魏珠。我心中一動,“你們□□子呢?”
“□□子她……”魏珠陡然驚了,擡頭去看絲絡。不用轉頭,我便知曉絲絡定然在用眼色。
“進屋看看。”不待人說話,我已邁步進了正殿。
景陽宮的陳設平常,烏木座十六扇山水大屏風,花梨木寶座,兩旁的花瓶皆是舊青花樣式,早已不入時。殿角有個蓬頭散發的女子抱膝蜷縮着,頭臉埋在膝頭,雙臂緊緊抱着腿。我緩步走近,輕聲道:“糊塗,屋裡陰冷,怎麼穿的這樣單薄?”
滿是淚痕的臉擡起來,我不由得愣住——哈斯琪琪!
“敏嬪娘娘,貴主兒看您來了。”魏珠的聲音有些猶豫。
“誰?”哈斯琪琪驀地撲跪在地上,支起身子愣怔怔的盯住我,“尼楚赫?”
我簡直不敢相信,琪琪的眼睛空洞無神,原想那伶俐的雙眸已經死了,如漆黑的洞,滿滿的木訥與倉惶!沒來得及多話,哈斯琪琪死死的抱住我的腿,終於放聲大哭!
“琪琪?”我捧起她的臉,“你……”
“奴才章佳氏!”哈斯琪琪驟然聽見我叫她的名字,忽的停了哭聲,恐懼的四下看着,用力的搖頭,“不不,我父親是海寬,我哥哥是烏可查,我叫章佳氏。我不做哈斯琪琪了。我是章佳氏,我不是琪琪……”
“琪琪!”我俯身跪在她面前,這纔看見她的腹部圓滾滾的,將薄薄的緞子旗袍撐起來,“你有孕?”
“貴主兒。”絲絡伸手攙扶我,話語是如此的平靜,“敏嬪娘娘從上月起就這樣了,腦子有些亂,怕是撞客着了。”
我猛然回頭看魏珠,他不敢看我,只深深的低下頭,“絲絡姑娘說的是,敏嬪娘娘這樣,有些日子了。”
“皇上,我不做琪琪了,你來看看我,好不好?我想皇上!尼楚赫,求你讓我見見皇上,我都聽你的。我會聽話的……”琪琪翻來覆去,只是說着這些話,不顧自己七八個月的身孕,匍匐在冰冷的磚地上。
我指着琪琪,回頭質問,“她還有身孕,就沒人管麼?皇上不來?”
不等絲絡說話,魏珠跪在我腳下,眼中已經淌下淚來,“自然是來的。皇上若不來,□□子又哪來的身孕?”
“她怎麼會瘋?”我厲聲道。
魏珠不禁哽咽起來,哭道:“貴主兒有什麼不明白的!宮裡這麼多的主子娘娘,小主。皇上不過是……”他並未敢說,只道:“別的娘娘們都忍得。可□□子的心太實在!她忍不得!”
“博格達汗,我想給你唱歌……”琪琪輕聲說完,軟倒在地上。
“貴主兒,咱們走吧。”絲絡沉沉笑道,伸臂攙住了我的手,“皇上有話在先,景陽宮只讓□□子獨自居住,沒有宮裡人,平日也少有其他人來。貴主兒回宮這半年,身子孱弱,也不管事。罷了,咱們回去歇着。”
她不由分說的攙我往外走,我竟然掙脫不得,被衆人拖出了景陽宮。身後,是琪琪撕心裂肺的哭喊:“救救我,尼楚赫!他們把我關在籠子裡!救我……”
“貴主兒留步!”魏珠一個箭步衝上來跪在我的膝前,淚流滿面,“□□子已經七個多月。看不了脈,喂不了藥。每日裡渾渾噩噩,糊里糊塗,給吃才吃,不給也想不起要。景陽宮本是鍾粹宮貴妃照應的,貴妃娘娘隨駕去了暢春園,這宮裡的事也顧不得。貴主兒,菩薩娘娘,您若是能幫忙,千萬照應!奴才給您磕頭!”
絲絡不待我開言,垂首低聲道:“魏珠兒,你也是乾清宮御前的人,滿嘴說的什麼話!”
“絲絡姑娘,這兩年您在乾清宮頂了天了!”魏珠猛然擡頭,懇切道:“但凡您能在主子前頭提一句,咱們也替□□子給您磕頭了!”
絲絡聞此話,不由得臉上騰起一片暈紅,薄面含嗔,看得出她涵養功夫極好,冷冷道:“魏諳達,咱們一樣是奴才,沒誰能頂上天。主子看誰不看誰,我怎麼敢亂說。自從貴主兒回宮,我就過來伺候,主子面前也不過與你一樣。”
“夠了。”我淡漠言道,他倆立時噤聲,“魏珠,今後敏嬪有事,就來回我。”
“謝貴主兒!”
硃紅宮牆,映着燦爛的春光,無限嬌豔。我走着走着,耳邊依舊迴盪着琪琪的哭聲。她瘋了麼?是她瘋了,還是旁人都瘋了?
“貴主兒,敏嬪娘娘生產自有內務府照應料理,景陽宮的用度也都是辰貴妃調度的。您身子不好,何苦勞心?”絲絡淡淡言道。
我自顧慢慢走着,輕聲道:“看着旁人,就想到自己。”扭頭盯住絲絡的眼睛,“我對敏嬪勞心,將來對你也是如此。”
“絲絡是個奴才,哪敢讓貴主兒勞心費神。”
腳步漸緩,我伸手輕輕託着絲絡小巧的鵝蛋臉兒,“姑娘,人不爲己天誅地滅,你還年輕。看看敏嬪,她何嘗不是對她的主子掏心掏肺?你再看看我,再想想你自己。”
天氣和煦涼爽,可我看見絲絡鼻尖上滲出的滴滴汗珠,水汪汪的眼睛滾來滾去,終於垂下雙眸,恢復了常色,“貴主兒說的是。”
七八天後,康熙依舊未從暢春園回宮,夜半子時,耳邊聽着絲絡低聲叫喚,“貴主兒。”朦朧中睜開眼,嗯了一聲。“景陽宮那邊兒有動靜。”她輕聲說道。揉了揉額頭,我坐了起來。絲絡忙拿過取過起夜穿的狐皮大襖給我披上。
“去打聽清楚了。”
“嗻。”
絲絡去了。我坐在牀上沉思半晌,已覺得不好。琪琪懷孕快八個月,萬一出了什麼岔子,越覺不安。正胡亂思想,絲絡又進來,湊近耳根,低低道:“□□子要生了。”
我大吃一驚,“前些天看她的身形,還不到八個月。”
“奴才不清楚,已經傳了太醫。景陽宮上下都鬧起來。”
我知道出事,忙叫穿衣開宮門。暗夜中的西長街顯得特別漫長,三丈一個宮燈,這一盞盞的燈似乎無邊無涯。春天夜風甚急,攙着我的絲絡被大風吹的幾乎走不穩,乾脆一手攬着她,急衝衝的奔去。
剛走到景陽宮門口,迎面急急走出一人,六品服色,知道必定是太醫。風大張不開口,用手點指着他。絲絡忙上前喊道:“大人留步,皇貴妃在此!”
邁步走進景陽宮迴廊避風。院子裡的宮女太監亂作一團,叫水的,叫布的,叫打簾子的,隱隱從西偏殿裡還傳出了嬰兒啼哭聲。
那六品太醫也上了迴廊,向我行禮問安。
我忙問:“怎麼樣了?”
太醫道:“恭喜皇貴妃娘娘,敏嬪誕下皇子。”
我深深出了一口氣,卻見那太醫神色憂慮,忙問:“怎麼會早產?”
太醫皺眉,“敏嬪心智失常,動了胎氣,牽動早產。現在小阿哥先天不足。”他急道,“今夜裡臣值夜,可娘娘的一切醫案臣都不知道。臣馬上回太醫院查醫案,還請皇貴妃下旨,請醫正葉明珍來請脈。”
我忙對絲絡道:“派咱們宮裡人出東華門去傳旨,讓太醫院葉、汪、孫三位醫正都到西華門候着。”絲絡猶豫片刻,回頭命人去了。
我定住了神兒,正色對那六品太醫道:“你只說,看着怎麼樣?別怕擔干係。”
他遲疑道,“回娘娘,民間有話說‘七活八不活’有些道理。小阿哥雖然先天不足,但只要好生調理,是不妨的。只是敏嬪……”他掂配了一下詞句,才道:“敏嬪的身子,只怕非朝夕之功。”
話說到此處,我已經會意,揮手叫他去了。
喀爾喀蒙古公主,自幼尊貴的女孩子,爲了少年時的一絲柔情,竟然縱身躍入火坑!早已聽過宮中的傳言,敏嬪是太皇太后臨終時選入宮中的,在乾清宮貼身服侍兩個月,便封嬪賜獨居景陽宮。旁人看來,何嘗不是皇恩浩蕩,何嘗不是萬千寵愛!
果真如此麼?若果真如此,琪琪怎麼會瘋?各種緣由,唯有她自己清楚。
魏珠已經過來給我請安,請我到西偏殿去看剛剛生下的小皇子。正在此時,只聽殿裡一片大亂,火紅的身影從殿門一躍而出。宮女太監大驚失色,“主子,快回來!”
她只穿着一身大紅寧綢睡袍,大紅散腿睡褲,赤腳沒穿鞋,一頭長髮披散,夜風極勁,而琪琪如同一片緋雲,飛奔穿過宮苑闖出宮門,沿着西長街向南跑去。
我眼看着她從身邊飛過去,驚的都忘了拉住她。
衆宮女追到宮門,卻不敢追出。這時候,魏珠回過味兒來,回頭大叫道:“快追啊!主子才生完孩子!你們倆先追!你回去拿件兒斗篷!”
兩個小太監領命急急跑出去。魏珠直挺挺的跪下,聲音裡都帶了哭音兒,“皇貴妃,您救救奴才們吧!”院裡嚇傻了的宮女們也都跪下了。
我顧不得他們,囑咐絲絡去看着剛剛出生的小皇子,便忙忙的也追出宮去。西長街上已經看不到那團紅色的影子,我只得順着長街往南跑。正在四處尋覓,對面一個小太監迎面撲過來,跪在我腳下,哭道:“皇貴妃!我們主子,跑到乾清宮去了……”
康熙不在宮裡,乾清宮是全天下鑰的,竟不知她如何能進去!我立在宮牆外,此時若是開宮門必要“請鑰匙”記檔,此事非鬧大不可。想到琪琪剛剛早產生子,身體如此虛弱,我心一橫,回頭命道:“蹲下,舉我□□進去!”
那小太監早已沒了主意,舉了三四次纔將我託上琉璃瓦。攬住了樑,我翻過牆去。剛剛雙腳落地,只見乾清宮正殿下站着幾個上夜太監,都仰頭盯着殿頂。其中一個大叫道:“佛祖,這是怎麼的了?這是誰啊!”嗓音都變了。
高高的乾清宮屋脊上站着火紅的苗條身影,她迎風而立,一頭烏髮被風吹的四散飛揚。那屋脊不過只有半尺寬,只要一腳踏空,就會從高處跌落。不知是因爲這突如其來的驚嚇,還是春寒料峭,我全身猛地一顫,“琪琪,你在做什麼!”
她的身子動了動,不知是否看見了我。乾清宮上夜太監卻聽見了動靜趕過來,爲首的驚道:“貴主兒,您怎麼進來的?”
我怒斥道:“閉嘴!”
一陣銀鈴兒般的咯咯嬌笑,琪琪在房脊上迎風舒展雙臂,“風啊,帶我走吧!”她叫道,“把我帶到博格達汗的身邊!”她的衣襟單薄,猶如裙舞霓裳,俏麗多姿。我近前兩步,被她嫵媚的姿態震懾住,竟然沒有再出聲兒。
琪琪搖曳着長袖,忽而跳起了蒙古舞,悠遠綿長,婉若游龍。她用蒙語高聲唱歌相和,正是年幼時第一次見到康熙所唱的漠北民謠,琪琪忘情的邊歌邊舞:
“我的家鄉啊,
在廣闊的草場。
那奔騰的馬羣,
如春天的風一樣!
我的家鄉啊,
在碧藍的天上。
那翱翔的雄鷹,
如我的心一樣!
我的心啊,就像那春風中的黃羊,
我的心啊,就像雄鷹在翱翔!
我的愛人啊,我本是草原上的月光。
黃金鑄就的牢籠也關不住春風!
珍珠織成的網子也綁不住月光!
如果我埋屍在沙漠,
我的靈魂也能回到故鄉!”
我聽到歌聲,心如同被撕碎一般,淚水奪眶而出。唱完了歌,琪琪跪在屋頂上,緩緩的展動着雙手,慢慢伏在殿頂。
我將牙齒咯咯直響,擦了把眼淚,大聲叫道:“琪琪,下來吧,我帶你回家!”
屋頂上的琪琪終於說話,“尼赫楚,是我錯了,博格達汗並不喜歡我。我想要回喀爾喀去。”她少有如此平靜的說話,每一字每一句隨着風飄落,如同春去落花,“我要走了。尼楚赫,你是對的。我不該離開我的草原,騰格里不會原諒我。”
說罷,她縱身跳起來,絕望的舉着雙臂,向深邃的夜空高聲叫喚:“騰格里,我萬能的神!你爲何不讓博格達汗愛我?”
“不會的!”我籠着雙手喊着:“琪琪,皇上喜歡你。你剛剛爲他生下了一個男孩兒!他今後會更喜歡你。”
琪琪緩緩轉身,“不,他討厭我。我知道,他在我身邊的時候,我能感覺得到。他如此厭惡我,不是因爲我不夠漂亮,不是因爲我不聽話。他就是討厭我,從來沒有愛過我。”她立在殿脊的邊緣,搖搖晃晃的登上琉璃螭獸。
我嚇得上前幾步,叫道:“琪琪!你別動,我上去接你!”
琪琪對着我傻笑,朝北面指着,突然高興起來:“尼赫楚,你看,那就是喀爾喀的大草原!我的馬羣,跑在最前面的是我的白馬!”
望盡天涯,也只有無盡黑夜,我驚呼:“不,琪琪,什麼都沒有!”
琪琪歡快的叫喊:“我的馬來接我了!尼赫楚,再見了!”一陣狂風,銀鈴般的笑聲隨着風傳出很遠。
“不要!”我撕心裂肺的大叫。
那團紅雲從宮殿上飛下,落在殿前的空地上,落在我的面前。周圍萬籟具寂,只有料峭夜風呼嘯,我身子一沉,在琪琪的身前跪下。琪琪安靜的躺在地上,再也不會回答我的話。遠處似乎傳來隱約的嬰兒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