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八年仲春, 壽康宮外。
太后絮絮叨叨的說着閒話,講的全是小時候在蒙古草原上的見聞,康熙只是陪笑聽着。忽然, 太后又提起到白雲觀打譙, 爲科爾沁老親王吳克善祈福的事。康熙擡頭笑道:“既然是外公的冥壽, 不如在宮裡辦吧。”
太后搖頭道:“不好。不是什麼大事, 搖旗打鼓的鬧騰也不像話。何況若真是大辦起來, 科爾沁的王爺們請不請呢?沒得驚動了人。”
康熙笑道:“都怪兒子沒想到,若是稍早預備兩日,就該到熱河去, 將漠南蒙古的王公們都請了來熱鬧熱鬧。”
太后負手笑道:“我的兒,你在前朝這麼忙, 哪裡還記着這些事?連我也沒想去, 不過是個念想罷了。”
“皇額娘說叫誰去就讓誰去吧。”康熙躬身附和。
太后一指我, “榮妃等人也都忙着,就讓皇貴妃去一趟。”又不知想起什麼來, 皺眉對我道:“這丫頭怎麼在南苑三年,這麼顯老相?乍一看,險些認不出了。”
“皇額娘,您這兒的牡丹倒都開了……”我淡然陪笑岔話。
“你是心裡有主意的,大小事兒未必願意對我這個額娘說。”太后不理會我, 只對着康熙嘆了口氣, “別的傳言額娘不樂意聽, 就告訴你們一句, 家和萬事興。家國都一樣,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持家之道。算啦, 我也該歇了。就定了後天吧。”
我答應了幾聲是,與康熙一同跪安退出。一衆太監宮女簇擁着我們往外走,看見康熙的步攆,我停步道:“恭送皇上。”
康熙不理我,只對樑九功道:“都散了吧,朕和皇貴妃走走。”樑九功一聲“嗻”,霎時帶着衆人散的乾乾淨淨。
“前些日子總鬧傷風,身子好些了,後日能出去?”康熙面無表情的問,眼睛只是直直的看着天上。微有些陰天,霧氣濛濛的,使金色的琉璃瓦顯得不那麼刺目。
“奴才好了,謝皇上。”
“出去散散也罷。”他回頭看我一眼,“叫樑九功跟你去。”口氣不容置疑。
第二日,內務府備轎子,打發人去白雲觀裡趕人預備,定戲班定戲碼。第三日一早,我按品級穿上朝服,先到壽康宮請旨,又回宮門口上大轎,出神武門而去。
十六人擡的綠泥大轎空蕩蕩的,一晃一晃的,雖然穩當,卻走的極慢。周晚?我輕輕開口叫了一聲這個名字。記憶好模糊,上輩子的事彷彿越來越遠,都已經成了夢。只有在我獨自一人時,輕輕叫着名字,才能強迫自己去記得。
“落轎!”我快睡着,忽然耳邊一聲高叫,這才活動了一下關節,站起來。
一切都是樑九功安排,引着我先去正殿拈香,觀中一衆道士都來行禮問安。後面的戲已經備好,絲絡攙着我徐步上樓,放下軟簾,從外面遞進戲單。我命道:“神前拈戲。”
半日,外面又遞進來,樑九功回道:“神前請了戲,第一本《南柯夢》,第二本是《寶蓮燈》,第三本是《長生殿》。”
我也不在意,吩咐開戲。
依依呀呀的唱了半日,一句也沒聽進去,身邊的宮女太監都看的津津有味,吩咐她們去旁邊樓上看戲,輪流過來伺候。一時吃過飯,又開第二本。我早不耐煩,樑九功上來低聲道:“貴主兒累了就上後邊歇會兒。讓他們唱着就是了。”
我點頭,說道:“她們都愛看,別叫了。”起身到樓下靜室歇着,絲絡眼尖,連忙跟過來了。
我倚着臥榻,百無聊賴的玩着盛水果的水晶碟子。樑九功陪笑道:“以前貴主兒最喜歡看戲的。”
“什麼沒看過的戲呢?看來看去不過是這些,背也背下來了。”我笑道。
“也是。”樑九功道:“宮中元宵節唱的彷彿也是這兩齣兒。”
絲絡早捧過一個泥金紅箋,笑道:“在京的衆家誥命夫人,聽說貴主兒替皇太后在此爲科爾沁老王爺過冥壽,都親來上祭送禮。人都在外頭,奴才沒令她們上樓來,已經叫磕了頭就回去了。”
我就着手瞥了一眼,笑道:“絲絡不愧是乾清宮出來的,透着會辦差。”
“貴主兒誇獎,奴才慚愧死了。”絲絡笑道,“乾清宮裡頭的規矩,都是貴主兒當年做掌事兒格格時候留下的,奴才們不過依例行事。都託懶貴主兒的福。”
我含笑不語,隨手翻着紅箋名冊,樑九功在一旁立着,笑道:“這裡頭倒沒有明中堂夫人?明夫人素來知道禮節,別是記差了吧?”
絲絡忙笑回道:“樑諳達好記性。明府夫人病了些日子了,今日沒親身來請安,派了家裡人來送祭禮,是以沒記着。”
“元宵節就告病沒進宮來,這都好幾個月了,究竟好些了沒有?”我輕聲問道。
絲絡給我捶着腿,陪笑道:“大概是好些了,奴才打聽清楚了回貴主兒。”說罷起身下樓。
樑九功獨自在旁,低頭對我嘆道:“貴主兒,如今還誰顧得到誰?您這是何苦呢?”回宮數月,樑九功第一次對我說出這樣的話,“心裡有就罷了。您從小到大都在主子身邊,主子對您的情誼,奴才看的真真兒的!您若是有二心,可成了什麼人了!”
“樑子,你也看輕我了?”
“奴才不敢。”樑九功低聲勸着,“如今皇上還肯接您回宮,認您是皇貴妃娘娘。以後,後宮哪個主子能越過您去?您還圖什麼?”
“我想去明珠家裡看看。”我並不回答,也沒說自己究竟圖什麼,他不會懂,誰都不會懂。
樑九功頓足無語,自去預備。
不用儀仗鑾駕,我乘了四人擡的轎子,另外一乘小轎給絲絡,樑九功帶着七八個侍衛都是騎馬,一徑進德勝門,往明珠家去。
路很近,不一會兒就到。早就有人過來通稟過,我也吩咐:不必奏樂,不必封路關防,不必開正門,不必朝服跪迎至街口。
下轎時見明珠在大門口跪着,忙命樑九功去攙起來。明珠只是家常裝束,滿面紅光,氣色好的多。身邊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身穿寶藍箭袖,一直沒起身。我向明珠笑道:“明中堂,這是揆敘吧?”
“娘娘別再如此稱呼,老臣禁不起。”明珠笑着躬身一禮,“正是犬子揆敘。”命他近前來。揆敘起身趨近,又打千兒請安。不愧是親兄弟,長的真像。身量和五官猛然一看都像是少年時的納蘭。我不禁一笑,問揆敘多大了,讀什麼書,騎射如何等話。揆敘一一回答,談吐有致,禮節絲毫不差。
我回頭嚮明珠道:“雛鳳清於老鳳聲。”
“全賴娘娘的庇佑。”明珠說着眼中閃過一絲落寞,隨即笑着請我進府。我邊走邊問夫人的病情。
明珠便道:“已經好多了,娘娘親身探望,老臣夫婦萬萬不敢當。”讓我到正堂中坐下,喝了茶,我道:“既然來了,總要看望一眼才能放心。”
明珠再三推辭,見我執意要去,只得命揆敘陪伴,親自引着我到了內室門口。衆丫鬟僕婦都在門口雁翅排開一同行禮。揆敘帶着我進裡間,向牀帳中病臥的明珠夫人道:“額娘,皇貴妃駕到。”
明珠夫人正在榻上歪着,忙掙扎着下地,我上前按住,坐在榻前,房內人等便都退出去了。
“開春兒時候娘娘賞的藥,我已經用過。如今好多了,今日您親自來瞧,我禁不起。”明珠夫人拉着我的手道。她看起來病的不那麼嚴重,氣色也還好。
“不用說這些。”我一笑,“什麼禁得起禁不起的?當年我年紀小,受了委屈時,還是夫人您開導我。”
“娘娘萬不可這麼說。”明珠夫人微笑道,似乎會意,“娘娘回宮快半年了,我們府裡的事兒也都清楚。不比從前,雖然沒一敗塗地,也不過是強撐着罷了。我這裡一直病着,便沒有進去請安。”
“我不過就是這樣,還請什麼安?”我整了整身上的珊瑚朝珠,“在外邊也是念佛,回來了也是念佛。”
“唸佛是娘娘的福氣。”明珠夫人嘆道,眼睛深深的盯了我一眼,“如今,娘娘在宮裡論位份是最高的,論皇恩是最早得寵的,論情誼是從小在皇上身邊伺候的。誰能越得過您去呢?”
我笑道:“可不是,如今我還有什麼不如意的?可不就踏踏實實的混吃等死麼。”
“娘娘玩笑了。”
說了幾句閒話,她提起方纔出去的揆敘:“如今十三了,不懂事,書念得馬虎,恨得他阿瑪牙都癢癢。”
“剛纔我看着這孩子挺好,又懂事又知禮節。剛做侍讀,在宮裡陪着阿哥們讀書,也是最聰明沉穩的。明中堂管的太嚴了。”
“表面看着好,私下裡淘氣。”明珠夫人含笑道,“這不,前日不知爲了什麼,氣着他阿瑪,放倒了就要打。我也顧不得命,去吵了一頓,老爺到說我是護着。哎!我如今就剩了揆敘、揆芳這兩個,又小又不懂事。娘娘您是知道的,難道我不知道管教兒子?若是……”說到此處一頓,慘然道:“若是那個還在,我還不就由他去?”
我心裡一顫,沒接話茬,只裝作不在意,“怎麼不見揆芳?”
明珠夫人道:“家廟裡跪經去了。那一個還好,老實,生的單弱又多病多災。”
我笑道:“過幾年當了‘多羅額駙’,你才享享福呢。”
明珠夫人打了個咳聲,道:“當初剛生出來就定了的親事,說起來多風光體面。瞧着如今光景,不知怎麼樣呢。”
我問道:“這個最小的定了親事,那揆敘定了沒有?”
“沒有。”明珠夫人嘆道,“前些年,個個上趕着來打聽。老爺都不中意,如今啊……”
“夫人快些養好了,親自挑個兒媳婦纔好。”我笑道。
明珠夫人默默的望了我一眼,半晌方道:“不瞞娘娘,其實我倒是相中了一個,只是如今我們家這樣……”
“明相雖然說是降了職,終究並沒怎麼樣,可見是你自己多心。且說說是誰?”
明珠夫人笑了笑說道:“本來這話我也不好意思跟娘娘說的,無奈揆敘那孩子不知深淺。一眼看上了,回來顛三倒四和我嘟囔。”
“還是孩子自己看上的?”我不禁笑出聲來,“到底是誰?”
“常常進宮的,娘娘自己想想?”明珠夫人含笑道。
“這麼多內眷時常進來請安,這一時上哪裡想去?”正笑着,忽的想起一事:有天在毓慶宮看四阿哥,卻見到一對十二三歲的小兒女在宮門口大魚缸前站着看魚。那男孩子背對着我,口裡笑道:“你看,看那條紅的遊得多快?”那女孩子只是脆生生的說道:“這個有什麼稀奇?”男孩笑道:“你閒了上我們家來,我家園子裡養着幾對獅子頭蛙眼金琉璃,可漂亮了。”女孩道:“真的?我們家也養過,不好活。”那男孩子道:“那個本來不好養,我家的幾條,還是大哥在的時候親自養活的呢。”女孩子半晌啐了一口,“我幹嘛上你們家去?”
當時見那女孩子長得清靈靈的可愛至極,還問了絲絡,可忽然四阿哥過來,也就混過去了。那小男孩彷彿就是揆敘!
“哦。”我舉起一個手指撫額,思忖道:“那個小姑娘,是——耿格格!”
“娘娘聖明。”明珠夫人出了一口氣,拉着我的手笑道:“就是她。”
柔嘉長公主與和碩額駙耿繼忠的女兒,宮裡上下都叫“耿格格”。柔嘉長公主從來與我走的不近,不過在皇太后那裡見過幾面而已。偶爾來我宮裡坐,都沒帶着女兒。我離宮三年後回來,外眷們幾乎絕跡,連佟家的人都不來了,又何況他人。
“是個很好的孩子,你家裡有這個心,怎麼不託人說去?”
明珠夫人笑嘆道,“我託過人。額駙爺沒什麼說的,不過是公主的心氣太高了。幸虧沒明說。”
三藩之一的耿繼茂叛亂,這個在北京當人質額駙的弟弟沒有被株連,已經是謝天謝地。從此深居簡出,一切都聽從妻子的安排。柔嘉長公主是安親王嶽樂之女,順治帝在世時,由董鄂妃收爲養女。順治帝與董鄂妃雙雙離世,她便回到了安慶王府,下嫁時仍行公主禮。柔嘉長公主在宮裡頗有人緣,仍不免行事小心謹慎許多。
明珠夫人見我沉默不語,“她平時不怎麼往娘娘宮裡去,難怪娘娘對耿格格不熟。不過進來卻常常帶着女兒往毓慶宮跑,您說可笑不可笑。”
我撥了撥腕上的鐲子,淡淡笑道:“太子已經定了太子妃,憑她心高又有什麼用?”
“娘娘可忘了,本家王爺們,那個不是未娶嫡福晉之前先立兩個側福晉的?”
康熙曾經親口說過,耿繼忠與他哥哥不同,是忠臣。柔嘉長公主又有和碩公主的位份,女兒給太子當個側福晉正是門戶相當。心裡卻嘆息,柔嘉長公主真的要爲一個虛名,把女兒給太子做妾麼?若是真的,那纔是傻子!
我想了想,“公主和惠妃走的近,你怎麼不去求她?公主心氣高,你們家的惠妃心氣也不低。大阿哥到如今也沒定親,是不是也瞄着和碩公主的女兒?”
明珠夫人一聽便笑起來:“娘娘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我們家的那個姑奶奶,最是糊塗。如今她哪隻眼睛還看得上我們?我也只能來求娘娘做主了。”
我笑道:“我怕是做不了主。不過走着瞧吧。”
明珠夫人聽了,拍着我的手,“娘娘說話就是爽快。”半晌,自失的一笑,“她們心高,我怎麼不知道?當初都是這麼過來的。柔嘉長公主自以爲身份高貴到了頭,看不上旁人,其實不過和我一樣的出身。都說: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要我說啊,不怕‘命比紙薄’,怕的就是‘心比天高’。”
我笑問道:“你如今要耿格格,不怕得罪了公主和惠妃麼?”
她笑道:“我如今怕誰?孩子們一輩子的大事,我拼了這條命也不算什麼。當初,連宮裡的人我也敢弄出來,何況她們?”
我知她暗指當年入宮選秀的黎珍,心裡一動,便起身道:“好生養着,等好了,常進來幾趟,說不定那天對了景兒,這事兒就辦成了。”
明珠夫人強撐着坐起來笑道:“娘娘別怪我莽撞,我就是這麼個人。”
出了內室,外屋竟無旁人,自己穿過堂屋抱廈,過迴廊走進了花園。天色竟然沉沉,滴滴落下雨珠兒來。
“娘娘?”耳畔一聲低喚,一個女子走來,盈盈下拜,“奴婢顏夕柳,請娘娘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