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續 水風空落眼前花

蘇州運河碼頭, 秋風中的清晨,樓船艙板掀開,我探頭沐浴在江風之中。

“姐姐早啊!”高澹人在船板上正吃早飯。小書童喜子和丫鬟絨兒也都一起吃着, 絨兒擡頭看見我, 一面往嘴裡塞着包子, 一面道:“姑奶奶起來了!等我給你端洗臉水去!”

“不用。我洗過臉了。”我淡然一笑, “吃你的吧。”

秋日北上行船, 卻是逆風,我走出艙門手扶船幫,鬢髮被晨風吹拂, 如雲如霧。千里運河,白茫茫的河水波浪翻滾。一行行白帆行過河面, 有的飄飄蕩蕩, 有的快如飛劍。

高澹人起身站在我身旁, 含笑遠望着河中航船,“姐姐在想什麼, 我來猜猜好不好?”我並不言語,只聽他吟誦道,“洗妝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我猜的可對?”

聞聽此言, 我俯身而笑, “此時清晨朝霞未露, 你卻說‘斜暉脈脈’, 自然是錯了。”

高澹人亦是大笑, “並非我錯,而是溫庭筠他錯了!偏偏寫‘斜暉脈脈’, 不寫‘晨曦脈脈’,我有何辦法?”

笑過一場,我欲回艙,高澹人卻忽然叫住,似笑非笑道:“再聽我猜一猜!依舊是溫庭筠的詞,且看這一次錯是不錯!”對着茫茫河水,朗聲吟誦,“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一句“千萬恨,恨極在天涯”,我已覺心如錘擊。百感交集間,再不肯露出一絲寂寥神色,強笑道:“這句說的極好。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既不知心事,也不必猜了。”

正說着話,絨兒端上白粥與點心,“姑奶奶吃飯吧。”對着高澹人做個鬼臉,“別和我們爺似的,專愛對着風地兒吆喝。不吃飯,倒喜歡喝西北風是怎麼的?”

我不由笑的前仰後合,“你這個小丫鬟着實是機靈鬼兒!”

高澹人笑着給我般過凳子,“喜子和絨兒自小在我身邊,活做不了多少,我的一身壞毛病卻都學了去。姐姐笑話了。”

我吃着粥,聽高澹人低聲道:“說實話,我沒想到姐姐也會北上京師。是爲了回鄉祭奠亡人麼?”

“是。”我淡淡點頭,“三年多了,也該回去看看。上一次你搭了我的順風船,這一次,我也要借個方便。”

“我能效勞一二,報答救命之恩,着實榮幸。”高澹人揹着手笑言,“您不怕被我拖累麼?上一次沈氏棄園中……”

箸尖上拈着一顆鹹豆緩緩放入口中,滾熱的粥粘稠稠的,“今年春天,江南貢院春闈舞弊,科場案驚動閩浙兩江。飽學之士紛紛落榜,榜上有名的皆是富有鹽商子弟。衆士子擡了財神像到府學示威。春闈的正副主考,剛巧姓左、姓趙。財神爺的神龕邊便掛着對聯——”熱粥吹的溫乎,我喝了兩口笑道:“上聯是:趙子龍一身是膽!”

高澹人大笑續道:“下聯是:左丘明有眼無珠!”

我點頭含笑,把粥吃完將碗放下,“當時與鄰里隨口說你是個落地舉人,不想你果真是身負大案。若我沒猜錯,在沈園中追殺你的就是江南的學政手下。”將隨身攜帶的書卷取出來放在桌上,“這個還你,我怕受連累。”

高澹人看了一看,搖頭笑道:“原來你已經看過了。既然怕連累,又爲何要搭我高某人的順風船?是怕我遭不測後,無人收屍麼?”

我並未回答他,只隨手將小桌上的碗盞收拾了,淡然道:“你手裡科場案的證據,名冊與書信中牽連到了兩江督撫。我若是沒猜錯,裡頭標紅的‘餘’,指的是兩江總督餘國柱餘制臺。好大的膽子。”擡頭微笑,“我只是安分百姓,連縣太爺也沒見過,大小道理全都不懂。可高相公與我相遇總是有緣分。我要勸你一句,天下事難得糊塗,何必事事較真?”

高澹人俯身坐在我對面,“十年寒窗,盼的就是一朝得中。如今科場舞弊,逼的我走投無路。還怎麼能裝糊塗?”

心中暗暗升騰起一絲不安,掂派一番,仍舊開口道:“科場案鬧得如此之大,不會沒有欽差大人下來。到時候,自是清者自清。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這些賬務裡……”手指在油紙包上拂過,“不止又科場案的贓證。其中河務漕運鹽稅的賬目倒是佔了多一半。”點着其中最不起眼藍布冊頁,“這裡頭,還寫着官職品級和銀碼。你針對的,難道是北府相國明珠?”

高澹人脣角微揚,盯住了我的眼睛,“你是什麼人?”

江風漸稀,水波之上瀲灩波光,一輪紅日於東方噴薄而出,暖暖朝陽照在眉心。此時此刻,我心中的迷惘當不在高澹人之下,“這句話當是我來問你。若一心想中進士,就不該搬弄這些。何不珍重?”

“這些事,你不懂的。”高澹人將書卷冊頁包好收起,含笑對我說道。

豔陽高照,水影孤帆,我獨自倚靠着船舷,任由江風拂面。此去北京,不亞於自投羅網。可我依舊奮不顧身的要去。牽着我的絲線,似乎在隱隱顫動,遠方的追憶似是在遙遙的召喚。

萍水相遇的高澹人,手中有納蘭的詞稿,容若去後,唯有他與姚光漢見過面。此時此刻,又驀然見到這年輕書生手握致命的證據。他是何人,我不得而知,可他這些東西,隨時可以將明珠一家置於死地!

船到山東德州夜泊,碼頭上漕船太多,無法下錨。我們的航船隻得停泊在運河岸邊。炊煙裊裊的黃昏過後,江岸秋風四起,蒼涼漆暗。與我同艙的小丫鬟絨兒已經熟睡。書童喜子吃飽喝足在後艙早就打起了小呼嚕。我躡足走到前艙,艙門依舊開着,燭影搖紅,高澹人讀着書,睏倦假寐。

袖中一柄冰涼的裁紙刀,我對腦海中的閃念大驚非常。此時上前手起刀落將高澹人殺死,一把火燒了船隻。逃回江南,我便依舊逍遙,京城的明珠也便能繼續安穩。容若,我心中低低叫喚,我去殺了此人,將證據毀了,也算報答你阿瑪當年救我的恩情!

“批駁”輕響,眼前的小蠟爆了燈花,高澹人猛然驚醒,見我立在面前,忙笑道:“姐姐。”

燈火昏暗,看不清五官面貌。驀地想起蘇州城中他身着納蘭舊衣時的情景。周晚,你在做什麼?當初一念要救,不過因爲他手持容若的詞稿。如今,竟要殺死這無辜之人?難道,多年的愛恨難以釋懷,我的心已經成魔了麼?

微笑點頭,我緩緩道:“你還沒睡,要不要點宵夜?”

高澹人訕訕的揉揉眼睛,笑道:“勞煩了,真有些餓了。”

回後艙點起小炭爐,煮了一鍋小米粥,又蒸熱了兩籠水晶雜餡包。高澹人吃着,不住稱讚美味。夜靜無聲,他忽然嘆息,“說起來你我不算深交。交淺言深,望姐姐不要見怪。”

我給他盛了一碗熱粥,又將瓷罐中的五香小醬菜撥在碟中,“這詞用的極好——交淺言深。許多心腹言語,越是至交越不好提起,多願與萍水相逢之人談談。你在南京遇險,蘇州城中竟敢把身家性命交給我這個路人,着實不同一般。”

高澹人笑道:“我自幼漂泊九州,十五歲起便遊學四方,如今年近而立,仍舊如此。此番在江南,無意之中得到了兩江官場隱秘,不由得豪氣沖天,要把江南的天捅個窟窿!”

我見他臉色緋紅,得意非凡的樣子,會心一笑,輕聲道:“遠古之時,水神共工與火神祝融不能相容。二神爭強鬥勇,將撐天的不周山撞塌。天水大泄,生靈塗炭,人間浩劫。這纔有女媧娘娘捨身補天。你如今要把天捅個窟窿,不知還有沒有女媧願意補天?”

高澹人聽我忽然講起古來,微微一怔,隨即大笑,“這話大有深意!早該知道姐姐不是一般女子!江南督撫、藩臬、州縣官員,皆是當朝大學士明珠的門生故吏。而明珠與索額圖並稱二相,朝中黨爭紛亂,恰似共工祝融相鬥。”

我知他已然會意,娓娓言道,“朝廷中事我不懂。只看高相公意指打壓兩江,看來你是索相的人。”

“哎——”高澹人連忙蹙眉搖頭,“我誰的人也不是!”

“是與不是無關緊要。高相公若要把證據遞到刑部衙門與三法司,卻是幫了索相滅了明相。兩江大亂,不周山也就塌了。到那時,不知會不會天水傾泄,天下大亂。”

高澹人聞言,低頭沉吟片刻,“這話卻是提醒了我。如今河道總督靳輔是個能臣干將,治水只能天下無可匹敵,亦是明珠的死黨。這幾年來,索額圖早想用於成龍代替靳輔。是明珠一力支撐,才能保河堤海堤不失。若真的在朝堂上搬倒明珠,兩江官員悉數更換。旁人的手裡,多年治河的成效必然毀在一旦。”

我聽他說着,已經把桌上的碗箸收拾起來,笑道:“時候不早了,早些睡吧。”正待起身離去,高澹人忽然笑道:“我看姐姐,不是普通的小小繡娘。”

我捧着食盒,亦是回頭含笑:“我看你,也不是落地舉人。”

我二人相視會意,都不禁失笑,高澹人忙笑着揮手道:“不說了,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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