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康熙二十四年初春, 楚兒被圈禁在景仁宮八天之後,納蘭從關外趕回京師。康熙已經噬魂落魄,深覺自己唯一可以新任的人唯有納蘭。將皇宮大內的衛戍, 全盤交給了他……
金色夕陽, 暮色黃昏, 紫禁城輝煌在橙色的晚霞之下更添恢弘壯麗。一騎馬從西華門飛馳而入, 清晰的影子拖的極長。
樑九功老遠就揮手叫喚:“成大人!這兒!”
立馬勒繮, 駿馬嘶鳴爆叫,納蘭竭力按住馬身,滾鞍落馬。初春的傍晚不過是微涼而已, 納蘭從山海關趕來,還穿着灰鼠大氅, 風塵僕僕, 汗水滿臉。
“樑諳達。”他迎着樑九功走過去, 低聲輕問:“宮裡出事兒了?”
樑九功急切的引着路,悄聲道:“您可算是回來了!告訴您, 貴主兒被圈禁了!您說說,這可不是沒影兒的事兒?”
一路飛馳,驟然停下,納蘭只覺額頭上汗水驀地涔涔,順着下頜滴滴答答, 沉聲問:“什麼時候?”
“七八天了!”樑九功頓足道, “一直好好的!現在二阿哥和四阿哥都不許進去, 讓主子送到二爺府上。奴才可是鬧不明白……”
納蘭手中握着赤金令箭, 忽的停步, “你先過去,我去侍衛房一趟。宮內的侍衛與四門的護軍, 都要調一調。”
“也好也好!”樑九功早就沒了主意,“皇上令您回來,就是主持換防的。都聽您的。”
乾清宮侍衛換防涉及人員還算不多,可整個紫禁城四門換防,竟用了兩個時辰!納蘭沉着臉手握金令,眼看着一隊隊人馬駐紮完畢。
“這是出了什麼事兒?”當值的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不解的追問,“容若,你們乾清門侍衛不歸我節制。可調動我手下,皇上總不會不發一言啊!”
納蘭轉身離去,唯有金令上“如朕親臨”四個大字閃出刺目金光!
武英殿偏殿東暖閣。
納蘭安頓好一切,已近定更天。珠簾低垂,納蘭反手挑開簾子,輕步走進,“皇上。”單膝行禮,“大內換防已畢。”
康熙盤膝坐在大炕上,雙目直愣愣的看着地磚,半晌不發一言。
納蘭自己起身,見炕桌上擺着熱氣騰騰的飯菜,忙退了兩步,“皇上用膳,奴才先在外頭候着。”
“不用。”康熙如夢中驚醒,輕輕揮手,嗓音已略有沙啞,“朕用過了。你吃吧。”桌上的飯菜明明紋絲未動,連碗盞箸匙都是乾乾淨淨。
山海關一路進京,三日三夜未下馬,方纔又一連吆喝了兩個時辰,納蘭已覺筋疲力盡。水米未沾脣已是三四天,上一頓飯是哪裡吃的,幾乎記不得。此時此刻,自己也在詫異,爲何能平靜勝於往日?心底沒有惴惴不安,放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再無牽掛憂愁。
沾沾額頭上的汗水,看着滿桌飯菜,眼前陣陣頭暈目眩,餓的腿都軟了。隨手搬把椅子擺在炕邊,乾脆坐下挽起衣袖。先把一碗火腿鮮筍湯端起來,喝了半碗方覺得眼中不那麼發黑。
炕桌邊青花瓷大海碗中滿滿碧瑩瑩的白粳米飯。納蘭自顧盛了一碗,就着跟前的蔥爆羊肉和燒鹿舌吃着。吃的差不多,也不待人讓,又撥了碗飯。眼前的幾盤菜吃殘了,又不好夠遠處的,正待殘羹拌飯,康熙已經看見,親自把遠處的菜餚往他跟前挪。
風捲殘雲般吃了四五碗,放下筷子,康熙又把奶油炸酥卷、煎蟹餃端過去,淡然問道:“夠麼?”納蘭也不客氣,三盤點心都吃盡了,這才從袖中抽出手帕擦擦嘴,點頭道:“夠了。”
“你飯量倒好。”康熙見整桌空盤,冷笑道:“也不問問爲什麼調你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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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一笑,起身往書案上斟了一盞熱茶,“就算是讓我回來開刀問斬,也要吃頓辭陽飯。”
康熙木着臉,從炕桌上端起酒壺,自斟了一盅三煞玉露酒,也要給納蘭滿一杯,卻只得一個酒盅。納蘭回頭看,忙遞過手裡的茶盞,康熙也不在意,滿滿的給他倒了一盞,苦笑道:“喝杯酒,壓壓驚。”
納蘭仰頭飲盡,“何出此言?”
康熙起身,緩緩踱步走到門口的黃花梨雕螭紋起手半桌前。人到御前,身上的兵器火器盡卸,納蘭的短銃與腰刀都放在接手半桌上。康熙伸手就去拿短銃,慘然道:“險些就……”
“別碰!”納蘭厲聲喝止,“裡面有火藥!”
康熙一怔,退了幾步,叫過門外的樑九功,緩緩命道:“把這個扔到西苑太液池去,小心些。”回頭皺眉,“你……”
納蘭靠在椅背上,低頭笑笑,“短銃槍管是裂的,上手就摸出來。若打出去,必然炸膛。”說到此處,擡頭望着康熙,“你起了殺我之心,又不願意我死在面前,這才遠遠的打發我去山海關,了結我的性命。”
“納蘭成德!”康熙忽然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如今沒死是你的運氣!全天下都知道顧貞觀是你的過命之交!可他是天地會的反賊,你知不知道?朕罵過多少次,你都不往心裡去!你在外胡亂交遊,惹出多少事來?將來御史言官只用這個彈劾,你也逃不了一死!”
“聽皇上的口氣,已經抓住了姚光漢。”納蘭漫不經心,又自斟了一盞白酒。
“不但姚光漢,連周式微朕都抓住了。”康熙的臉色慘白,雙眸騰騰的冒着兇光!
“周式微?”納蘭將杯子放下,不由得站起身來,“難道,真的有周式微麼?”
康熙將手中的酒杯撂下,從袖中抽出一片紙,“今年年初,福建查抄天地會總舵,信箋文字都燒的乾乾淨淨,唯留下這麼幾行字……”
納蘭探身就着康熙的手中看了一眼,頹然閉上了雙目。
一張揉搓的幾乎成灰的信紙,上上下下的字跡都燒的面目全非,只留下了中間幾個小字,隱約可辨:
“……周公子式微,乃天子至近之人……”
“天子至近。”納蘭輕聲唸了一遍,垂眸笑道:“你以爲是我?”
話未說完,康熙手上用力將紙片碾的粉碎,劈面丟了過去,拍案大罵:“混蛋!”一把提起納蘭的衣領,舉拳就打,“你爲什麼不早死?!”
納蘭早就料到,一手格擋,一手別過康熙肩膀,反背將他摔了出去,正是小時候二人習練布庫的招式。康熙倒退幾步,坐倒在大炕上,慘淡的笑了笑,捧住頭靠着明黃蟒鍛靠背,喃喃道:“周式微,是她……”
“是誰?”納蘭走近兩步,低頭問道。
“她。”康熙擡起頭,嘴脣顫抖着,眼眶不由得紅了,“楚兒……”
靜了許久,康熙瞪着納蘭,顫聲道:“怎麼辦?”
納蘭質問:“這都是姚光漢的一面之詞!你明知他詭計多端,怎麼能信他的話?”
“不由得朕不信。”康熙吸吸鼻子,喘了口氣,手還在哆嗦,“看看吧,這些都是她寫的。筆跡,難道朕認不出?!”
納蘭打開檀木匣,略看了幾張,回頭對康熙正色道:“先別急,姚光漢人呢,讓我去審!你現在方寸已亂,不能輕舉妄動!就在這兒等着,我去……”
“越獄跑了。”康熙恐懼的一笑,手抖的更厲害,“就是她,朕明白。”指指自己的肩頭,輕聲對納蘭道:“她身上有一處疤,康熙十六年回宮,忽然紋了個花樣兒。朕問她,她只和朕支吾。你記得麼,圈地投充的逃人裡,十歲以下的孩子肩膀上就會烙印子!”
“內務府的人已經搜查過了。景仁宮小佛堂佛像下有暗格。她的首飾中藏着密摺匣子的一整套鑰匙。” 康熙漸漸語無倫次,“她會下咒,會勾魂兒,一時不在身邊,就能聽見她的聲音!變着法的把朕纏在景仁宮,還引着朕用媚香,明知是大逆不道,可朕狠不下心,糊里糊塗的就陷進去……那香味現在也忘不了,甜如鵝梨……”
納蘭聽着他越說越多,竟然把寢內帳中的私意情景也說了出來,急忙攔着:“你歇會兒吧!”
“就在提審姚光漢之前,她把朕叫去,說又懷了身孕。從寢宮的暖閣裡一直追到門口,粘着朕,不讓朕走。朕一時着了迷,險些再中她的誘惑。”
康熙只顧低着頭說自己的,“她回宮受封,老祖宗嫌棄她出身不明,派人在她身旁,不許她有子嗣。朕不願意和瑪嬤起紛爭,只裝着不知道。沒多久,她吃壞了身子,朕心疼,把她東藏西藏,恨不得把她護在懷裡才安心……”
納蘭忽然大悟,低低問道,“那年她病勢沉重,不是先皇后下的藥?”
“不是。”康熙顫聲道,“朕知道以後,口裡雖不敢點明,可心裡只埋怨老祖宗心太狠。如今呢?朕把四阿哥交給她撫養,她還嫌不足,將胤礽也哄在身邊兒,現在想起來……”擡頭對納蘭森然道,“她難道要控制太子?明明身子不好,怎麼又懷上身孕?若果真生下皇子,豈不是要逼着朕廢長立幼?她覺得三藩與臺灣鄭氏都不行了,想在宮裡做文章麼?”
“皇上想多了!”納蘭聽了這些話,簡直心如刀割。欲勸無語,欲哭無淚。只得苦苦安慰,“既然如此,看在她還懷着身孕……”
“已經打下來了。”康熙說完,通紅的眼中落下一滴淚,“生下來也是孽種,不如死了乾淨!”
納蘭臉色慘白,頓足急道:“好歹是你的骨肉!”
“她不配!”淚水滾落,康熙的眼中幾乎迸出血來,切齒恨道:“這賤人,不配懷着朕的骨血!”
納蘭只覺得腿軟,緩緩坐在椅上,沉了沉心,“我知道你心裡恨,先不提她。且說如今怎麼辦?”
康熙的額頭上冒出點滴汗珠,“不知道。七八天了,朕不敢回乾清宮裡住。東華門與神武門的護軍皆是鑲黃旗下,佟國維、佟國綱都是領侍衛內大臣,她平日籠絡索額圖最深,頗爾奔也與她又些牽連……”
“都交給我。”納蘭低頭揉了揉太陽穴,“佟家兩位舅舅,你總不會動吧?”
康熙嘿然道:“朕已經旁敲側擊的問過了佟國維,楚兒不是他佟家人,只是養女,他親口認了!沒辦法,把佟氏兄弟,頗爾奔都調出京師,永平也行,張家口也行!這幾個月內,不許索額圖覲見太子。調喜峰口恭親王的親軍進京換防。”康熙閉目道:“內宮侍衛,一律只要正白旗與正黃旗下,鑲黃旗的都調到南苑。”
納蘭冥思片刻,“這樣大的動作,得半個月光景才能辦好。現在兩江與閩浙總督在京,京師換防的事兒,萬一他們傳了出去,南方定然震動!”
“命兩個總督在京裡等着,一切安頓好了才許回去!”康熙捧住臉,“那時候就不怕了。”
納蘭心中籌劃片刻,猛然起身對康熙道:“姚光漢這是一計!他將此事告訴你,算準了你會亂了方寸!大內親軍調換,前後要半個月。他越獄出走,通知山西楊啓隆、江南周世顯,正好也要着半個月的時辰!你好糊塗!”
康熙拍案而起,血灌瞳仁,怒喝道:“你以爲朕不知這是棄車保帥的計策?”忽然,眼中撲簌簌的落淚,“朕現在能怎麼辦?這樣的醜事,朝廷中怎麼說?對老祖宗,對皇額娘怎麼說?被這賤人迷住了十年,朕被她算計了十年!”
納蘭聞言,亦是心酸不已,強忍心內悲傷,勉強道:“乾清宮侍衛都換完了,你回去住吧。”
康熙驀地擡頭,似有癲狂之態,“朕明白了!長平公主曾經囚禁在慈寧宮西三所,後又轉到西苑養蜂夾道。楚兒從小在慈寧宮長大,後來常在西苑走動!她定是在宮中勾結的前明餘孽!定是她在宮外勾結周世顯,放走長平公主!”
“她自幼長於深宮,哪裡見過什麼外人?”納蘭蹙眉道。
“小時候她常有出宮的機會。康熙十六年,她出走一月有餘。那時候,天地會匪首齊聚保定府,她定然都見到了,連陳永華在內!”康熙的口吻如冰,“一回來就小產,也許只是爲了博朕的憐憫!朕被她迷惑,什麼都信了。”
納蘭見他的雙目血紅,不由得心驚肉跳,輕聲道:“你要怎麼樣?”
“朕給兩江發了一份邸報。”康熙驀然擡頭,面色可怖,“天地會匪首周式微被擒,已於二月底解至京師。事關機密,不必發往詔獄,暫押大內東外路昭仁殿。”
納蘭聽着康熙複述,心漸漸冰涼,勉強道:“周世顯夫婦未必能看見,看見了,未必有會動作。”
“朕要試試!”
納蘭默默轉身離去,行至門口,忽然立住。簾外就是武英殿大殿,數十根原木朱漆大柱,託着九龍雕漆燙金藻井,龍口中銜着九顆巨大夜明珠,昏暗的夜幕中將淡淡的銀霜撒在漆黑的殿宇裡。
康熙也緩步走來,遙遙指着遠處的丹陛與屏風寶座,“記得麼?咱們就是在這兒,擒下了鰲拜。”大殿太過空蕩,低語迴盪樑間,繞樑不散。
納蘭踱步,皮靴落地步步有聲,“小時候,只以爲打敗鰲拜,天下就太平。誰能想到,比起往後的坎坎坷坷,鰲拜算不得大敵。”
“年少時心地單純,怎麼會想得到如今的繁難?”康熙立在大殿中央,不知爲何,忽然心地波動,將長袍往腰帶中一掖,伸手擺個架勢,“咱們走一跤!”
納蘭回過頭,將腰中的絲絛緊了緊,俯身凝視對手,腳下紮好馬步,喝道:“說好只一跤,你先進招!”
大殿之中滿是漆黑,一盞燈也沒有。君臣二人只借着偏殿簾中的微光,勉強看得清對方朦朧影子。康熙並不答話,縱身上前,雙臂一齊叫力。納蘭辨不清來路,只得迎面擋住,腳下使別子。二人你來我往,拆了十餘招,未分勝負。
納蘭從小在布庫房中與康熙角力,從來不佔上風。此時雖然已數年不比試,康熙心中依舊有底,只是招招緊逼。誰料納蘭竟然法度森嚴,一絲破綻不露。三十招過後,依舊纏鬥不已,誰也未能將誰摔倒。
“罷了!”康熙苦笑一聲,先鬆了手。
“承讓!”納蘭亦鬆手退了兩步。
康熙自嘲的苦笑,“原來從小你都是故意輸給朕的。怨不得,上上下下只蒙朕一個人!朕問你,當年在京中徹查天地會宏化堂,這件事裡頭,你就沒有一點兒私心麼?”
納蘭揉着發酸的手臂,坦然道:“京中有關天地會宏化堂的案子,人犯都是我審的。在我手裡,沒有一句口供,沒有一個活口。皇上疑心,是理所應當。”
康熙冷冷一笑,與納蘭並肩往殿門走去,“容若,你向來心地仁善。寶長行刺的案子,竟然一下子刑斃六人,朕不能不疑心你的初衷。眼下,這些都不提了。一時之錯,是朕對不住你。只要幫朕渡過眼前的難關,將來有還你人情的一天。”
“這一關沒什麼難過。”納蘭走到殿門處,回頭嘆道,“難過的是你心裡的關口。”
康熙舉拳打在朱漆大門上,砰然山響,指縫中隱約淌下一縷殷紅的血,背轉臉龐向着陰影處,“這賤人!朕一定讓她生不如死!”
納蘭推開大門,夜風撲面,清爽淡然,“天下背叛你的人不計其數,何必定要與一個小女子過意不去?”
康熙咬緊了牙關,只覺渾身的氣血都在逆流,“天下人都可以背叛朕,可她不行!”驀地回頭冷笑,“容若,你不會背叛朕吧?”納蘭尚未言語,康熙又道:“還記得你小時候發的誓麼?”
納蘭舉步走出殿門,頭也不回,“納蘭性德若有不忠——血盡氣竭,短折而死!”
“願你能長命百歲。”康熙緩緩坐在門檻上,放佛是在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