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 養蜂夾道。
黑呢氈車將我拉到這裡,關在狹小的磚房之內。沒有窗戶,門封的極嚴, 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房內空無一物, 只有我倚着牆角, 瞪着空洞洞的雙眼, 眼前仍然是昭仁殿巨大的火焰。
許多年前, 平姑姑便被囚禁在此。如今,她是否已經到望鄉臺上?
左耳的鮮血凝結,簌簌落下血塊, 這隻耳朵再也聽不見了。冰冷房中,我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絲袍, 卻感覺不到冷, 身子已經如死屍一般冰涼, 還怕冷麼?
關在這多少日子,我數不清楚。從來不去吃外面遞進來的食物與水, 只想早點死去。不久,便有三個小太監,隔些時候將我捆上,捏着鼻子,灌下一碗加糖的牛奶或是米湯。掙扎中, 發覺這幾個人竟然都是又聾又啞, 配合極爲默契。昏天黑地, 我與死人已經沒什麼區別, 隨他們擺佈。
污穢的房屋, 四處結着蛛網,灰塵有半寸厚。沒有牀榻, 沒有桌椅,我直接躺在堅硬的地磚上。呼吸時,聞得到灰土的氣味。
“吱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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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
迷濛中,眼前有幾條花色灰暗的小繩子在擺動,拂過我的脖子,帶來斷斷續續的溫暖,“吱吱,吱。”只有右耳能聽見些許聲音。
“啊!”我猛然蜷起,兩隻老鼠正在啃食我的衣服!用力甩開它們,我大叫起來,“啊!”到這裡以來發出的第一個聲音。
老鼠尾巴的一絲溫熱,似乎將我重新喚醒。身體一寸寸的復活,溫暖,心裡一分一分的感到痛!痛的難以忍受,撕心裂肺,淚水泉涌般從眼中噴出,竟然在地上匯聚成了一汪。
心裡輕聲叫着,“容若。”熱淚淌在臉上,我再難忍住哭聲,“我不想害你,我不想害皇上。你在哪,容若……”我哭喊起來。好像是剛剛學會說話的嬰兒一般,我只是翻來覆去的叫這個名字。
吱呀,門開了,幾個黑衣身影緩步走近,有一人伸手試探我的脖頸,輕聲對隨從道:“人活着,我帶走。”
“大人要帶走,卑職沒話說。請大人將手令留下,做個憑證。”
那人入懷抽出赤金令箭,隨手遞過,“這裡一切照舊。人犯提走,外頭若是有一丁點傳聞,都是你們的責任!”
“嗻!卑職明白!”
黑衣人走到切近,俯身將我抱起,一言不發。出門時才知是夜半子時,譙樓更梆清幽。又是黑呢騾車,一路顛簸出了大內。周遭馬蹄聲音漸漸遲緩,放佛隨從人等陸續散去。不知多久,那人揭開車圍,低聲喚道,“晚兒?”
不是做夢,他真的來了!我緊閉着眼睛,嘴脣顫抖,一絲聲響也出不來。
“晚兒,是我。”他湊近捧起我的臉,特意在右耳邊叫喚,“你醒醒,別出聲兒。”
猛地撲進他的懷裡,哪怕是夢裡,終於又抱住了他!哪怕是夢,我也不敢鬆手,“容若。”開口叫了一聲,天地清明,再無虛幻!唯有這一句顫顫的叫出了出來,如蚊蠅低鳴一般,“容若。”
“噓——走!”他用一件黑羊皮斗篷將我裹上,抱了出去。
漆黑中,一匹黑馬無聲無息的立着,納蘭將我橫擔在馬上,牽着悄悄走出裡許,這才翻身上來,策馬揚鞭而行。
黑夜的路向後流淌着,似乎有一彎下弦月。
再次醒來,已躺在一間素淨臥室的牀上,蘭花被褥散發着早日氣息。納蘭從窗前走來,坐在牀邊,窗子大敞着,外邊一片綠竹茵茵,“頭還暈麼?”
我輕輕搖頭,卻開不得口。他俯身笑着,手輕輕掠過鬢髮。
“你來了。”我的聲音沙啞又昏暗,大概是這一牽動,淚水滾落而下,直直的淌到發跡裡去。
“沒事了,沒事。”他沾着我的眼淚,輕輕勸慰。
“對不起,容若,我就是……”淚水拭去了又上來。
“我都知道了。”他仍舊是笑,俯身將我抱住,輕聲道:“不要緊,都有我。”
突然,我回過神兒來,伸雙臂摟住了他的頭頸,哭道:“你別再離開我!”
“好,我不走。”他說道,倚在牀頭將我抱在懷裡。
“我就是周式微,長平公主是我放出宮去的。對不起……”我模糊的哭訴着,想把這些年的事情都清楚說出來。可這千言萬語又怎麼能出的了口?說到底,這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麼?
哭得哽咽難言,眼前迷濛難以視物,只知道用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身體。我不敢再放,哪怕是一時半刻。
昏昏沉沉又睡去,醒來又是深夜。耳邊鼻息聲勻淨,納蘭和衣臥在我的身邊。屋外有一陣子輕巧的蟲鳴,夾雜着清風拂過窗櫺的微弱輕響。此時方覺得清爽,腦子也漸漸的清醒,滾燙的淚水噴涌而下,心中的悲苦也在此時明朗起來。
師父與平姑姑,他們就在我面前,隨着殿宇化作了一片斷瓦殘垣。當初,若不是我的猶豫不決,若不是我的牽連難斷,若我肯放開私情前往海外,便不會有這樣的慘事,不會是這樣的局面。
眼淚從一隻眼睛流出來,橫過鼻樑,落進另一隻眼中。竭力忍住了哭聲,喘息微弱。納蘭動了動,閉目朦朧道:“你醒了?”
清晰的話語,瞬間將我的心潮弭平。我不語,輕輕靠在他的身邊,一隻手臂環住他的身體,他嗯了一聲,又沉沉睡去。
屋中點着一盞紗燈,昏昏暗暗的,卻也能看得出他瘦了很多,臉色蒼白中透出灰暗,搭在胸前的辮子似乎也沒有原先那麼光澤鑑人,枯黃了不少。
竟然如此同牀共衾,二十年的往事,如雲煙飄蕩。這一刻,不知是否錯過了多年。忽覺他的身體微顫,掙開眼睛,輕聲道:“別壓着這邊兒,我有傷。”
我連忙挪開了身子,“傷的深麼?”
“還好,本來傷已合口。前天抱你,又崩裂了。”他望了我一眼,輕輕一笑,擡手拂過我散亂的鬢髮,“累得很,再躺一會兒。”說着,又閉上眼。
我再也睡不着,輕觸他受傷的右胸。天熱穿着單薄,隔着衣裳便已經摸到滿身纏着厚布。正要去解衣襟,他猛地伸手攔住,“別看了。”手被他牢牢握住,只得罷了。
第二日清晨起身,納蘭並不在房中。我的腳下虛浮無力,只覺得頭重腳輕,扶着桌椅緩步走到窗前。
這個小小院落平平無奇,房屋是茅屋楹舍,陳設紙窗木榻,並無半分富貴氣象。院子裡架着葡萄藤與數株夾竹桃花,窗前又有幾竿翠竹掩映,角落處一架轆轤石井。外不過石桌石凳,都是樸拙無奇。漆黑的養蜂夾道里,我已經度過了兩個月。如今竟是初夏時節了。
窗前榆木書桌前擺着藤椅,桌上散摞着書籍,硯臺下壓着一張紙,我上前取過:
“巂周聲裡嚴關峙,匹馬登登,亂踏黃塵。聽報郵籤第幾程——居庸關。”我輕聲道,忽聽門簾響動,納蘭進來。我不回頭,只問:“去居庸關了?”
納蘭緩步走到我跟前,輕聲回答:“前些日子過去,埋葬周駙馬與長平公主的骨灰。”拿走了手中的詞,又攙我坐在藤椅上,緩緩道:“別再傷心了。”
“行人莫話前朝事,風雨諸陵,寂寞魚燈。天壽山頭冷月橫。”我擡頭看着他,臉上帶着慘笑,一字一句的吟誦出後半闕詞。
師父,平姑姑,我好恨,我好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