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過後三天, 康熙親自來到暢春園中。我不想他會親自來接我,着實有些慌張。當日晚間,我侍奉康熙用膳, 他邊吃邊問道:“聽說前兒你把容若叫進來罵了一頓?操心的命!那個倔性子, 連他阿瑪都沒辦法, 能聽你的勸?”
“誰的耳報神這麼快?”我將他平日喜歡的菜餚往前擺了擺, 含笑道:“奴才也不願意管, 只是玉青來和我哭了半日。這孩子倒是有緣,當初的婚事是奴才指的,總不好不理。”
“是不是爲了容若納妾的事兒?”康熙對我搖頭冷笑, “他越來越放肆!南巡時候就有摺子遞到行在,說他在蘇州南京放浪不堪。前兩年朕提拔他爲頭等侍衛, 現在倒有些後悔。他阿瑪在內閣中如此權勢, 他在御前又是頭等, 捧得太高了!將來摔個狠的,怕他禁不起!”
從小到大, 康熙在言語間提到納蘭時,從未有過如此冰冷。他說話時言語平靜,眼光深邃而凜冽,只把我驚得一陣寒顫,半句話也沒敢說。
康熙吃過飯, 回到澹寧居批摺子。我獨自坐在清溪書屋的暖閣中, 看着那闕《金縷曲》:
麟閣才教留粉本, 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兩鬢飄蕭容易白, 錯把韶華虛費!
錯把韶華虛費……
打開身邊的黃銅熏籠, 將紙放進去。明火升騰,映的我臉上火紅一片, 霎時又黯淡了。
“娘娘,皇上就要安置,請您過去伺候。”小桃在暖閣外輕聲叫我。
“皇上還在批摺子?”到了澹寧居,見康熙一面泡腳,一面仍握着硃筆在奏摺上點點畫畫。我示意小宮女們下去,褪下腕上的八寶掐絲瑪瑙鐲子,在銅盆跟前跪下。
“不用了。”康熙側頭看看我,含笑道:“讓她們服侍吧。”
我微微一笑,雙手拇指緩緩按揉着腳底的穴位,“不用旁人,我來伺候您。”
“給你貴主兒搬杌子來。”康熙吩咐道。
服侍洗腳的人,無論是宮女太監還是妃嬪,一律都要跪着,我忙含笑止住,“別麻煩了。這羊毛地毯軟和,跪一會兒不要緊的。”
衆人會意緩緩退出,將暖閣帳幔放下,硃紅宮燈伴着盤曲九龍燭盞,閃爍着斑駁紅暈。大銅獸爐嫋嫋飄出鵝梨甜香,令人飄然欲醉,“別再看了,朝政什麼時候是個完?歇着吧。”我柔聲勸道,“這幾天眼圈兒都嘔僂了。”
康熙將硃筆一丟,把摺子合上了,低頭對我笑道:“早就困了。”
給他擦了腳穿上鞋襪,自己也換裝梳洗,對鏡攏着頭髮,我溫聲道:“晚間喝碗桂圓湯,補氣安神的。奴才傳去。”
“不喝。”康熙搖搖頭,向我伸手低聲道:“過來,給朕揉揉太陽穴。”
我係好寢衣,偏身靠在大迎枕上,將他抱在懷裡,一面輕輕揉着,一面悄聲耳語,“舒服麼?”
“嗯……”康熙舒暢的閉上眼睛,在我懷裡翻個身,“只在你這兒,朕才過一時半刻的舒心日子。不想回宮了,就在暢春園吧。”
“奴才倒是想呢。”
“終究還是不行!還得回宮對着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康熙皺眉嘆氣,臉色少有的灰暗。他皺着眉頭,眉宇間隱約殺氣騰騰。
我只在三藩叛亂最爲緊要的關口,見過他這樣的表情。細細思量,彷彿這兩日只有刑部的兩位侍郎前來述職請安。另外依例見了驍騎營與護軍營上三旗的都統。彷彿沒什麼可讓他如此煩心的大事,眼神不由得落在奏章上。
“睡着了麼?”我俯身在他耳邊輕問,“皇上?”
“嗯……”康熙已經閉上了眼睛,翻身往牀裡臥下。
“奴才把摺子給您收起來。”我抱着他躺好,從手裡接過摺子。
康熙雖是睏倦異常,還是勉強睜眼吩咐,“鎖在奏事匣子裡,鑰匙給朕放回原處。”
“哎。”連忙答應,掀開牀帳在暖閣外的書架子上找到黃封匣子。挑開奏摺第一頁。幾年前看慣了這個,如今亦是輕車熟路。
奏摺節略是一份名單!
“天地會在逃逆黨
宏化堂主姚光漢
青木堂主楊啓隆
宏化堂執法師 ……”
人名排列如此清晰!
名單之後有閩浙總督所寫奏請:“……今者,天地會逆黨在逃匪首共計十三人。陛下所囑,臣尚未查明。以臣所查訪,前朝遺民駙馬周世顯銷聲,多半隱匿海外,當不在閩浙兩地。
另,周世顯義子二人:長爲宏化堂主姚光漢,次爲周某。臣集衆囚口供,竊以爲,鄭克爽、馮錫範所言‘式微公子’,與周某大有關聯。臣伏請陛下……”
我合上奏摺,緩緩放入匣中,脊背上似是洋洋灑灑的潑下冷汗,耳邊嗡嗡作響!
“楚兒。”康熙在暖閣中喚我,“將燈熄了,晃眼。”
“嗻。”我連忙答應,回頭滅掉數盞宮燈。火焰一簇簇的熄滅,一絲絲青煙繚繞,悠悠盪盪,我的腳步也似踏在了青煙之上。
暖衾溫帳,我緊緊貼着康熙的身子,指尖柔柔略過胸口,他的呼吸低沉平緩,“皇上,奴才也不想回宮。咱們就在暢春園住,好不好?”
康熙的鼾聲已起,沒再回答我的話。
清晨起牀,天氣晴好,園中已有幾分初春的暖意。我起身時,牀上已經沒了人。默默梳洗已畢,扶着小桃穿過清溪書屋的小石橋,從後門進澹寧居,康熙並沒在這裡。有小太監忙上來打千兒行禮:“貴主兒吉祥!主子叫了成大人,在前頭廊子裡下棋。”
繞過澹寧居大殿,只見康熙與納蘭對坐在廊下,正擺着一局圍棋。我回身接過小桃手中的榆木條盤,命她退下。自己走近廊下,默默行了個禮,在廊中的小風爐上取過滾熱的茶吊子。
康熙雙目緊盯着棋局,一言不發。納蘭見我走近,也只躬身致意,繼續下着棋。小時候跟隨黃龍士學棋,康熙的棋力便比納蘭高出許多。此時的棋盤上亦是如此,康熙的白子佔着大半江山,納蘭的一條黑色長龍也已危在旦夕。
納蘭沉吟許久方纔落下一子,而康熙每一步皆是法度森然,不見冥思苦想。
“容若的棋力沒有長進!”康熙手中掂量着三五顆晶瑩的羊脂白玉棋子,含笑道,“和小時候比還差了許多。琴棋書畫少了一樣,這滿洲第一大才子,可有些名不副實。”
“奴才不敢自誇。”納蘭口中說着,拈着棋思索良久,勉強應着,擡頭笑道:“蘇東坡曾說,‘勝固欣然,敗亦可喜’。”
康熙哈哈大笑,“欣然的時候少,喜的時候着實多得很!”
納蘭看着棋局,搖頭道:“我認輸。奴才甘拜下風!”
“纔到中盤。”康熙微笑道,“這樣沒志氣?一定出不了棋?”
納蘭投子笑道:“奴才輸了。皇上的心思從前縝密的多,有望步入國手之列!”
康熙含笑將棋放下,從我手中接過清茶,品了一口,依舊對納蘭道:“這次派你隨黑龍江將軍出關,爲的是軍前與京中傳遞消息。你不要駐蹕太遠,就在山海關中便是。邊陲雅克薩是重鎮,羅剎人覬覦已久,不可輕忽。臺灣事畢,朕必要在雅克薩開戰,將黑龍江流域肅清。關外是咱們滿洲龍興之地,是大清的基石!”
納蘭躬身答應,“是,奴才明白。”
我不由笑道:“容若要出關?”
康熙將茶盅放下,忽然冷冷道:“他再不出京躲躲,言官真的開口,朕可救不了。”嘿然冷笑,“在外放浪形骸,在家停妻再娶!頗爾奔給他這個好姑爺氣的險些背過去!”
“奴才行爲荒唐透頂,謝皇上包容。”納蘭畢恭畢敬說道,“今後再不敢如此。”
“怕也沒有什麼今後了。”康熙淡淡一笑,“等再過兩年,朕給你個盛京都統,也不必再回京來。遼東山高皇帝遠,願意怎麼逍遙,都沒人再管你!”
康熙說話時雖然面含笑意,可我卻仍然冷的直打哆嗦。斜目看納蘭,他只是躬身陪笑,彷彿這一切只是笑話,“奴才先要多謝皇上提拔!”
康熙回頭吩咐小太監,“去拿書桌屜子裡頭的短銃,前兒兩廣總督進貢的。”少時,小太監用托盤捧過一把精緻的短槍。康熙伸手取過,瞄着遠方試了試,“這是西洋最新式的火銃,可以從後面裝填火藥與彈丸,且不必點火燒捻子,上了膛便能打。”他一邊說着,一邊拆開槍膛示意給納蘭看,笑道:“一共只兩把,老五回京的時候要了兩三次,朕都沒捨得給。賞你一把。”納蘭連忙跪倒謝恩,康熙親自將短銃遞給他,“就帶這個,用起來方便。”
我見康熙如此說,心中略微安慰,“還不試試?”
康熙蹙眉責備我道:“只會胡說!這是殺人的利器,哪有在園子裡頭試這個的?”
我只得訕訕不語。納蘭緩緩將火銃別再腰帶中,“奴才後日一早起程,今天便向皇上辭行!”叩頭行禮,起身便即離去。
“等等!”納蘭走到了院門口,康熙忽然起身叫住他,“你……”
“皇上還有什麼吩咐?”
康熙微笑沉吟,低頭思量片刻,好似話到口邊又忘記。終於釋然搖頭,將身邊的檀木匣子往前推了推,“這是火藥和鋼彈丸,一併給你。”
“謝皇上!”納蘭又折回來,將木匣揣進懷中,“皇上多保重。”
“去吧。”康熙輕輕揮了揮手。
納蘭遙遙離去,我這纔回頭對康熙道:“皇上倒真捨得。這麼好的東西,說賞就賞了。這把銃,五爺心裡口裡的唸叨,連五福晉都和奴才說起過。”
康熙低頭看着棋局,似乎心還在棋盤上,隨手劃過我的臉頰,“朕也是沒辦法。”輕輕嘆了口氣,對我笑道:“朕前頭還有事兒,這兩天不在你那歇,你帶着老四早睡吧。”
“嗻。”我靜靜依偎在他身邊,“這幾天皇上忙吧?在園子裡雖說不必早起上朝聽政,可每日裡的政務只多不少。還要抽空多歇着,今年春天冷,時氣不好,該好好保養纔是。”
“北邊雅克薩與羅剎人又要打起來,明珠與河道總督靳輔奏請大修黃河河堤,南邊兒福建又徹查逆黨。”他到此處忽然一頓,並未說出“天地會”三個字,“朕倒覺得比以前打仗的時候還頭疼。不要緊的,你去吧。”他對我一笑,“朕還要召見戶部的人。”
我起身行了跪安禮,緩步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