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迴鑾已是冬日, 康熙並未直接還宮,而是在南苑行宮暫住。
“你先別回宮,去暢春園住些日子。”康熙含笑對我道, “現在回去可是找死, 非得好好的教訓你不可。”
“嗻。”我在象鼻鎏金小薰籠中添了些百合香, 將康熙的手爐取過, 拈着銅火箸向炭盆裡撿着紅碳, “奴才都聽皇上的。”
“嘴裡說的是一個樣兒,心裡想的又是一個樣!”康熙喝了兩口熱茶,起身命人更衣換朝服, 指着我笑道:“你什麼時候聽過話?最倔最難纏的就是你!”
“皇上快別這麼說,一會兒太子和四阿哥來了, 聽您這麼樣教訓奴才, 今後可怎麼在孩子們面前說話?”我起身給他繫着朝褂子腰帶, 輕輕環住了他的腰背,低聲求道:“皇上不給我留面子麼?”
康熙掐了一把我的手腕, 笑道:“老四都是跟着你,學了一身壞毛病,腦子裡全是些精緻的淘氣!前兒念《詩經》的時候,他搶白師傅,說《毛詩》是牽強附會。朕問他是誰說的, 他說是額娘教的。”
我撲哧一笑, “奴才還囑咐孩子別把這些話說給上書房呢。”
“反正跟着你學不出好來!”康熙低頭命我給帶上朝冠, “老四跟你去暢春園住幾天吧。胤礽隨朕回宮, 別玩瘋了心。”
正說着, 太子與四阿哥已經在外間屋門口請安。四阿哥跑上來攜着我的手,太子聽聞立時就要回宮, 滿臉的委屈只不敢露出來。我心知他也想去暢春園隨我玩幾天,只無奈康熙對他管教極嚴,片時不許懈怠。
“朕南巡這些日子,你的書荒廢沒有?”康熙見了兒子,便即換了一副嚴父的正色,“窗課取來看看!”小太子連忙遞上竹紙簿子,康熙隨手翻了翻,將本子撂下,繃着臉問了幾句書。
我站在一旁,生怕這孩子答不上來,誰知竟然對答如流。不覺鬆了一口氣,親自端了點心與奶茶來,找個話縫兒笑道:“孩子們剛進門,喝了一肚子涼風。別隻顧着說話,先喝碗熱奶茶,去去寒氣。”
兩個孩子清早從宮中趕來,必然沒來得及吃早飯,四阿哥畢竟年紀小,見着熱氣騰騰的糕點,不由得嚥了一口唾沫。只當着康熙,都避貓鼠一般不敢動彈。康熙看了我一眼,皺了皺眉頭,對太子道:“書也還罷了,你的字呢?”
“兒子所遵皇阿瑪的口諭,將皇阿瑪所指顏體法帖都習練過,每日清晨先臨二百字。字卷俱在毓慶宮裡,未曾帶來。”
“嗯!”康熙只從喉嚨裡應了一聲。太子本是低着頭,偷眼看父親神色平靜,偷偷透了口氣。我看着兩個孩子的模樣,只不敢笑。好在這時候樑九功進來稟報,領侍衛內大臣與內閣大學士等奏請回宮事宜,康熙披起玄狐大氅起身去了。
“來來!”我連忙摟過兩個孩子的頭,搓着他們通紅的臉蛋,“別拘着了,把褂子脫了上炕!”一面親自給他們脫了靴子,命人將奶茶點心端到炕桌上,“先喝一口熱茶。慢着,小心燙。來,額娘給吹吹。”
“自己來……”太子就着琺琅小碗邊輕輕吹着,“額娘,我想在暢春園住幾天,您和皇阿瑪求求去,行不行?”
四阿哥探着頭看着外頭沒人了,早就一頭紮在我懷裡,“額娘怎麼不帶我去南邊兒?我也想去!我也去!”
我懷裡抱着四阿哥隨口笑着:“行行,下次去,下次都去。”又對太子正色道:“你阿瑪特意不許荒廢學業,一定得令你回宮。二阿哥大了,十一二歲的人,你阿瑪在這個歲數,已經開始看重朝局。二阿哥可不能貪玩兒,知道麼?”
“哦。”太子輕輕嘆了口氣,“額娘什麼時候回宮來?”
“不幾天吧。”我笑道,“過年之前,總得回去。來,趁熱吃點心。”
太子接過一塊奶油酥卷,又遞給了弟弟,對我道:“額娘在宮裡的時候,皇阿瑪就高興。”
我笑着摸摸他的臉,“傻孩子,你阿瑪見着你們才最高興呢!老百姓有句話,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最親的人就是爹,最近的就是兄弟!”
太子幼稚的臉蛋上顯出極不相稱的愁容,“兄弟和兄弟也不一樣。”我不由得心中一怔,四阿哥吃的不亦樂乎,並未聽見哥哥的話,太子伸手不經意的抹掉弟弟鼻尖上的酥皮兒,“比如四弟就和我親,大哥就冷着我。”
“二阿哥怎麼這樣說?”我連忙蹙眉低聲道,又見他臉上有委屈之色,連忙放下四阿哥將他摟住了,“你大哥又欺負你了,受委屈了?”
“沒有。”太子連忙搖搖頭,默默吃着東西,一幅食不甘味的模樣,久久才道:“前兒在書房大哥說,收復臺灣的姚啓聖、施琅等人均是明珠舉薦,皇阿瑪在內閣各位中堂裡最器重明珠。南巡時候,特意命明珠隨駕,只命叔姥爺留在京城裡。兒子聽聞,現在掌河務的靳輔也是明珠的人……”
他口中的“叔姥爺”便是索額圖,我柔聲勸慰,“阿哥想的多了。你皇阿瑪南巡,太子在京城坐纛,當然要留個最貼近的人輔佐你,這也是對索額圖的信任。”
“是。”太子勉強嚥下吃食,又安慰了幾句,外邊已經有毓慶宮的太監恭請太子起駕,我連忙親自給他穿上貂皮褂子,帶上了鑲狐狸鋒毛的小帽。太子坐在炕上,低着頭輕聲道:“我走了,額娘快點兒回宮來。”
第二天,我帶着四阿哥繞京城以西來到暢春園。分別許久,四阿哥與我親熱非常,清溪書屋中剛一安頓好,立時便滾在我懷裡說長說短。我摩挲着他的脖子,“喜歡宮裡還是喜歡暢春園?”
“喜歡暢春園!”四阿哥玩着大炕上的靠枕,高聲笑道:“額娘,等我長大了,我讓人在西山修個更大更好的園子!有山,有水,有西洋景兒,還有南方的花草,還有……”他睜着眼睛想了想詞兒,“反正什麼都有!咱們就不用大老遠去江南了,額娘就帶我在這個園子裡玩!”
我呵呵笑起來,捏着他的鼻子,“傻子!那時候你都長大了,額娘也老了,那麼大的園子,額娘走也走不動了呢!”
“我揹着額娘!”他從我懷裡跳起來,站在炕沿兒上,如一個小大人兒,正色道:“現在我小,走不動,額娘抱着我。將來額娘老了,走不動了,我揹着額娘!”
我只覺得心裡眼裡陣陣發熱,捧住四阿哥的小臉兒,含笑道:“乖兒子,額娘有你這句話就行。咱們不用大園子,也不用有山有水的地方,額娘只要一個小院兒,院子裡有兩棵棗樹就夠了。秋天的時候,額娘打棗兒,做棗泥兒餡兒的山藥糕給你吃,好不好?”
我手裡正拈着一塊棗泥山藥糕,四阿哥立時扭股糖似的猴上來就着我的手咬,“好好!我和二哥說了,將來他當了皇上,把西山北邊清華園那片地方給我,就在那兒給額娘修新園子!”
“你二哥還答應你這個?”我不禁撲哧一笑。
“嗯!”四阿哥將半塊糕塞進嘴裡,模糊道:“二哥還說,索額圖要上摺子,請皇阿瑪立皇后。”他高興的笑道:“額娘要當皇后了!”
“別胡說!”我連忙捂住他的嘴,“不許出去亂說!”
“是二哥說的!”四阿哥委屈道,“額娘是皇貴妃,正位是遲早的事兒。”
“額娘不想當皇后!”我抱起四阿哥,搖晃着拍着他的背,“額娘沒有這個命。”
暢春園中一直住到臘月。心知年前是不會回宮了。我命貼身女官小木在臘月底回家待嫁,早就命人給她預備了豐富的陪嫁。小木千不肯萬不肯,臨去時自有一番哭鬧不捨。不久,小桃家中也傳信兒,給她擇選了女婿,只等年紀一到便要過門。按我的意思,也要讓她儘快回家。可桃子死也不肯,臨近年末,她一定要留到開春才走。
“園子裡本就空曠,木姐姐一走,着實安靜了許多。”桃子給我端上紅棗枸杞茶,又翻了翻炭火,“回宮了怕也寂寞呢。景仁宮西院兒的小佟主子搬去了承乾宮。又把貴主兒落了單。”臘月底,從宮中傳來消息,康熙親口加封舒樂爲嬪,將修繕一新的承乾宮賜她獨自居住。
“怕什麼清靜?”我在熏籠上暖着雙手笑道,“明年再選,一撥接一撥,還怕沒地方住呢。我不喜歡宮裡,雖然鋪陳華麗,但都是些金玉死物。倒是這清溪書屋,一派天然氣象。”
“貴主兒這心思,奴才可不明白了。”小桃笑了笑,見暖閣中沒有旁人,湊近低聲道,“奴才聽說,索額圖大人在冬至時候上書奏請冊立正宮,皇上留中了。六宮中倒是沒人吭聲兒,唯惠主子有些不平。奴才倒詫異着,咱們孃家的兩位老爺倒不吭聲,可是差了意思。”
雙手暖了,我回身向着繡架拈起針線,將一幅“歲寒三友”圖上的紅梅挑了梅蕊出來,“別的地兒也不管,以後這樣的話,我的人不許傳。”
小桃連忙蹲身行禮,正色答應:“嗻,奴才遵命。”
“佟家雖是我的孃家,畢竟與明珠走的近些。若是此時附議着索額圖,倒顯得不義氣。索性不開口,生也由我死也由我,自己躲個清淨。我行了便罷,若不行,他們還有小佟主子”緩緩換了紅絲線,繡了三四個花瓣,我漫不經心笑道:“可笑惠妃糊塗,再鬧騰也輪不上她。就算是慈寧宮不待見我,還有鍾粹宮的貴妃辰兒呢,她算老幾?大阿哥就和她這糊塗娘一樣,處處任性。”
小桃蹙眉笑道:“這幾天,聽聞皇上也着實訓誡了大阿哥幾句,鬧得太不像樣。二阿哥雖說是弟弟,可畢竟是太子。惠主子仗着兒子就敢欺負沒孃的孩子,也不怕仁孝皇后九泉之下不安!”
“你們這些話在我耳邊說說也罷了,出去不可胡言。惠妃糊塗不是一天兩天了,皇上不是不知道,她能到今日,憑的是身後靠山硬。明中堂有的沒的出個主意,她就立時能翻身。我不在宮裡,聽着意思,皇上常去她那邊兒,看着八阿哥的模樣喜興,說‘這些兒子裡頭,要屬老八長得與朕相像!’衛答應一聽,高興的直哭。”
小桃撲哧一笑,皺眉道:“任他是什麼好的!不過是辛者庫的出身,親孃這個身份,今後兒子的前程也就那麼回事。貴主兒甭放心上。四阿哥來了!”
紅緞子棉門簾一掀,四阿哥如同絨球一般躥了進來,“額娘!外邊兒可冷了!”
“看看臉上凍得!上炕暖和暖和!”我忙放下針線,“上哪瘋去了?大冷天的再敢亂跑,告訴你阿瑪打你!”
“額娘纔不打我呢,額娘最疼我了!”四阿哥不管我斥責,蹬了鹿皮小絨靴便撲進我懷裡來,“快過年了,額娘給我做的新荷包呢?”
“別鬧!”我笑着遞給他看,“額娘正打結兒穿穗子呢,你看看?這個是你的,這個給你二哥,好不好?”
“好好!”他縮着身子躺在我身邊,“額娘快點打好了,給我戴上!”
我拿起炕上的虎皮毯子給他搭在身上,“乖乖的不許搗亂,這就弄好了。”
四阿哥哪裡肯閒着,披着虎皮裝成老虎模樣,滿炕亂跑,“噢噢!我是大老虎!嗷……”我一面將明黃珠線纏在手指上盤繞成結,一面看着他折騰,只覺得無比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