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場四外黃幔高築,北方一座土山,康熙身着戎裝站在最高處。他的左右,滿蒙的王公貝勒雁翅排開,如同衆星捧月。我急忙催馬從土山後上去,緩緩立馬在他的身後。康熙側目看見我,手中的鞭子不經意往前一帶。我只得躬身遜謝,又將馬向前踏了幾步。
號角齊鳴,萬鼓雷動,瞬時大地都顫抖起來。土山下的滿蒙漢二十四旗人馬旗幟錦繡,迎風飄動,馬蹄陣陣。衆人高舉手中的刀劍,齊聲山呼:“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人高呼,聲音驚動天地,我只覺得金龍朝冠上的大小東珠都在顫抖。縷金護甲輕輕勾住身上的三掛朝珠,我依禮側頭向康熙道:“臣妾恭祝陛下萬壽無疆!”
科爾沁親王早已捧過一隻鳴鏑響箭,高舉着四下示意,單膝跪在康熙馬前:“恭請博格達汗發出今天這場圍獵的第一箭!”
康熙接過鳴鏑,摘下身背的強弓,“嘀——咻——”清脆的鳴鏑劃破藍天。不待第二聲指令,已是萬馬齊奔,各自衝向圍場之內。康熙一提絲繮,高聲大喝:“開東南!”
“萬歲!”衆人齊聲附和,圍場東南角閃出一個缺口。方圓十餘里的草場林地,都被圈在獵場之內。土山上的滿蒙王公也都悉數馳馬衝入獵場。
康熙含笑從箭囊之中抽出一隻金羽鵰翎,對左右笑道:“朕只帶十支箭!剩下看你們的!”說着,縱馬躍下土臺。納蘭打個呼哨,二十餘名御前侍衛撥馬從左右下臺,追隨而去。
圍場之中,人馬穿梭,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竟然果真如同戰場。遠處殺的天昏地暗,而我立在高臺上,卻是置身事外。不過一個時辰,康熙便縱馬回來,衆侍衛興奮的高聲吆喝,竟而擡着一頭黑熊!康熙亦是大笑不已,對着左右簇擁的文武官員與蒙古王公道:“這畜生還會裝死!還好,沒事兒。”他穿着明黃蟒袍、金色甲冑與兜鍪上濺的滿是鮮血!若不是談笑風生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當真要嚇暈過去!
納蘭提馬到我身邊,壓低聲音道:“皇上要換件衣裳,娘娘下去照應照應。”
“傷着沒有?”我撥馬回頭,輕聲急問,“怎麼一身的血?”
“沒傷着。”納蘭平靜的對我示意,“最後一下是用火銃打的,開花飛子,血噴的遠。”
我略微放心,見納蘭一手帶馬,一手仍是緊緊握着短銃,“你沒事兒吧?”這句話略覺尷尬,他在面前明明沒事。只得岔開了話,“怎麼把熊放的這麼近?”
納蘭笑嘆,“勸他別下場,又不能聽。今日一看這個陣勢,我就命衆人都上了膛。誰不知道這些蒙古人辦事沒準頭,什麼東西都敢往場子裡放!”他說着,隨手將短銃別在腰間。
“哈斯格格怎麼回事?”我見左右無人,“札薩克圖汗好幾年沒派人來朝見了,這個小丫頭做什麼獨自跑了來?”
納蘭低頭無語半晌,似笑非笑說道:“蘇努公爺送了來的,裡頭究竟有什麼事兒,我不好講。怕是娘娘比我還明白。”
“我明白?”我不由得生氣,“你們打啞謎,倒說我該明白?”
行在御帳之中,康熙已經把甲冑卸了,正自擦臉,看見我只一點頭,卻對着帳外的納蘭吩咐:“進來!去寫封信給蘇努。”
納蘭並未推辭,便即坐在矮桌前,提筆研墨。
我忙命人取過替換的蟒袍御帶朝服,康熙只拎起蟒袍穿上,口中說着:“……讓蘇努做好自己的差事,不要過多幹涉漠北的事。寫明朕聞哲布尊丹巴活佛無恙非常欣慰,請活佛好自保重。另外……”康熙說着,走到案前看了看,一把扯過,攢成一團丟進炭盆中,皺眉道:“別寫蒙古文,寫漢文!”
納蘭頭也不擡,提筆重寫,康熙續道:“就說送來的人路上死了,金冊不是真的,也沒有其他信物。命蘇努今後不許擅自行事!語氣要重一些。”納蘭寫好後,康熙略看了一眼,遞過一方小印,“用印後讓來人送回,命他們不許隨駕。你再去囑咐囑咐,把嘴都封嚴了,今天就走!”
康熙回頭吩咐我,“琪琪這幾天交給你照應。漠北的使者在這裡,琪琪不能露面!”
“嗻。”我只好先答應下來。
康熙示意我坐下,又對着納蘭道:“給盛京將軍口諭,讓他待命,隨時合兵科爾沁左旗。”納蘭寫畢,康熙也不看,只道:“兵部下勘合。”
“要給科爾沁與察哈爾下旨意麼?”
“不用了,方纔朕已經透了口風給他們。大約打不起來。”康熙隨口道,向我一伸手,我連忙兌了一碗奶茶端上去。康熙喝了幾口,平靜了許多,坐在寶座上喘了口氣,笑道:“哈斯琪琪可怎麼辦?”
納蘭微微一笑,將筆放下,“誰帶來的就讓誰送回去吧,交給蘇努公爺的信使,讓他們再帶走!”
康熙還未說話,我已經淡淡說道:“她絕不肯走。”
納蘭立時尷尬,只好道:“奴才失言。”
康熙皺眉對我使個眼色,令我閉嘴,又冷笑道:“若果真如蘇努信中所寫,琪琪到盛京來只是爲了告土謝圖汗一狀,朕倒還安心些。怕就怕,她是他哥哥巴雅爾故意放出來試探朕的。不能放她走,也不能承認朕收留了她!一旦漠北其餘兩部知道了此事,覺得朕心意不定,也會動搖。巴雅爾果真是狡猾的很,偏偏讓他繼承了汗位!”
默默半晌,納蘭輕聲道:“蘇努公爺的信寫的清楚。這次漠北的糾葛,是土謝圖汗部殺掠在先,札薩克圖老汗又被氣死。巴雅爾爲報仇纔會攻打大活佛的采邑。土謝圖汗仗着您與大活佛的庇護,今後更要肆無忌憚。皇上要不要在明天的宴會上提醒他們?”
康熙搖頭哂笑,“不必。土謝圖汗早就派人送了謝罪的文書來,這些陳芝麻爛穀子朕都明白。有道是清官難斷家務事。”他撂下銀碗,收斂笑容,冷然道:“現在不是糾纏誰錯誰對的時候,朕收回漠北,必定要靠大活佛與土謝圖汗的之力。札薩克圖老汗與漠西葛爾丹勾結,就是他不死,朕也要滅了這不忠的老狗!”
一番話聽我的心中冰涼,哈斯琪琪那張瓷娃娃般的臉蛋在眼前一個勁兒的亂晃。正待言語,卻聽康熙隨口吩咐我,“楚兒歇着去吧。”我連忙行了跪安禮,退出帳外。我明白,他此後的話,不想讓我聽見。
琪琪依舊被軟禁在侍衛的營帳中,我悄悄進去,她才睡醒。
“尼楚赫!”她高興的打招呼。我帶了幾件乾淨的衣服,命人打水給她洗了臉和頭髮,“謝謝你,尼楚赫。我聽說……”她擦了臉,盯着我問:“你現在是博格達汗的妃子了?原來你是博格達汗的表妹!怪不得,這麼多年你都在他的身邊。我真羨慕你!”
我坐在一旁,只覺哭笑不得,有意岔開話:“你的漢語說得這麼好,是誰教的?”
“十年前我回到漠北,就讓父汗找了個會說漢語的商人,我仔仔細細的學,我還會說滿語!”她得意的笑道,“我每天都在盼望,盼着博格達汗能再聽我說話,聽我唱歌……”
“琪琪……”
“尼楚赫,你能幫我麼?”哈斯琪琪探過身子握住了我的雙手,正色問道:“我也想做博格達汗的妃子。怎麼,我怎麼才能成爲妃子?除了唱歌,舞蹈,他還喜歡什麼?我都可以學!”
“琪琪,你先聽我說……”她還是個孩子!今年不過十六歲的小女孩子!十六歲,最容易墜入情網的年紀。她愛的是當年馬背上威嚴的少年天子,真的是傻孩子。真正的博格達汗比她心中的更加複雜!
“你知道皇上有多少妃子麼?”
“五十個?六十?聽說成吉思汗有一百個!”琪琪滿不在乎,“我父汗有四個斡爾朵。博格達汗可以爲我設立一個斡爾朵麼?我只要很小的地方,我可以等他……”
我將心一橫,“琪琪,皇上不可能爲你設立一個宮帳,嫁給皇上的人都必須住在北京的皇宮中。哪裡不是草原,而是高大的宮殿,而且……”我垂眸凝視着她,“皇上,他只喜歡我!”
琪琪愣怔怔的盯住了我,遲疑道:“你不肯幫我?”她的眼睛如漆一般黑亮,深深的眼窩,長長的睫毛抖動着,直望向我的心裡,“尼楚赫,再過十年你就老了,正如珍珠的光澤會消退。博格達汗不會永遠喜歡你,再過十年我還年輕!”
我驚訝的說不出話來,半晌才笑道:“二十年後呢?你不是也會老?”
“我只有這十年的時間。”哈斯琪琪握着我的手,懇切道:“你能將你的位置讓給我麼?”
“你會後悔的!”我斬釘截鐵道,已經不願意與她在多說一句話!
“我對騰格里發誓,絕不後悔!”正當我走到帳門口,琪琪在我身後堅定的說道:“爲什麼你與我哥哥說的話一樣?”哈斯琪琪驀地漲紅了臉,氣的握緊了拳頭,“難道我要嫁給博格達汗是不對的?哥哥要我嫁給葛爾丹,他想用我換取漠西的馬匹和戰士。說我在博格達汗這裡什麼都得不到!不!博格達汗會愛我的,他會給我整個漠北草原!”
“你不該離開草原。”我無奈的嘆息,“琪琪,你就像一隻黃羊,一旦離開了牧場,騰格里便不會原諒你,它也不會再保護你了。”驀地想到康熙寒冰一般目光,“你還在自己的夢裡。琪琪,十六歲,已經不是個孩子,該醒醒了。”
“‘哈斯’是玉,琪琪是‘花朵’。玉是美麗又貴重的石頭,如水一樣透明,如金子一樣堅硬;一朵玉花,就像我的名字。”琪琪緩緩念着當年康熙的話,“博格達汗對我說的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我取出盛放玉屑的盒子放在地毯上,“玉蓮花雖然晶瑩剔透,貴重美麗。可打磨之後的玉石卻更容易破碎——它已經碎了。”
“是我不小心,逃出我哥哥的營帳時候太匆忙。”她一片片拾起玉屑,“我會沾好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