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唱畢,康熙含笑搖頭,“不好,不如小時候!”
聽得遠遠地從乾清宮處又有音樂傳來,我勉強笑道:“皇上今日可曾作詩了麼?”常寧笑道:“怕是現在都在等着皇上回去聯詩呢。”
康熙指着納蘭,命他近前,笑道:“不提作詩朕倒是忘了,今兒容若值守,竟然不得展才。不能放過你,必要作一首。”常寧也忙附和,命他賦詩。
納蘭只推辭,康熙又笑向常寧道:“容若極擅填詞,填詞也可以。”說着,指着天際道:“今日上元節,又趕上月蝕。朕給你出個題目,便是‘上元月蝕’。詞牌嘛——”他微笑思索片刻,“這樂聲是‘清平調’,你就做個《清平調》。”
納蘭無法,只得應允,略一思索,吟誦道:“瑤華映闕,烘散蓂墀雪。比擬尋常清景別,第一團圓時節。影娥忽泛初弦,分輝借與宮蓮。七寶修成合璧,重輪歲歲中天!”
康熙雙手一擊,不由得讚道:“好!好一句‘七寶修成合璧,重輪歲歲中天’!”他哈哈大笑起來,“朕得回去。再不過去,就要有人來找了。”點手喚樑九功。
我一路送到乾清宮殿外。康熙命道:“你也快去吧,出來這麼久,老祖宗要問的。”又命納蘭,“你去送送”說着便進殿去。
我轉身出來,納蘭提燈在前面導引,我道:“皇上也糊塗了,你送我成什麼體統。回去吧,把燈籠給我。”
納蘭在前面走着,並不依言,擡頭看着月至中天,輕聲道:“容我送送吧,不成體統的事也做得多了,不差這一件。”
我苦笑一聲,無語跟着他。他手中的琉璃燈爲我照着前方的路,不甚明亮,卻清晰可辨。納蘭忽然笑問:“我的《清平調》做得如何?”
我擡頭看看圓月,含着嘲笑,“不怎樣。句句稱頌,毫無靈性,沒意思。”
他低頭輕笑起來,半晌斂了笑容,說道:“原來你是行家。應制詩詞,本就要鋪敘稱頌方可。我還做了一首,要不要聽聽?”不等我答應,他已經低聲誦道:“星球映徹,一痕微褪梅梢雪。紫姑待話經年別,竊藥心灰,慵把菱花揭。踏歌才起清鉦歇,扇紈仍似秋期潔。天公畢竟風流絕,教看蛾眉,特放些時缺。”
我細細聽了,笑道:“‘天公畢竟風流絕,教看蛾眉,特放些時缺’——這首倒是別致有趣。是什麼詞牌?”
納蘭笑道:“我自度一曲,便叫‘梅梢雪’。”
我點頭,忽然想起什麼,搖頭笑道:“什麼自度一曲?這分明便是‘一斛珠’嘛!”
納蘭笑道:“你記得清楚,就是‘一斛珠’。我喜歡‘梅梢雪’三字,便想用作詞牌名。”
“多謝你如此細心。”我頷首一笑,半晌方睨目道:“何必珍珠慰寂寥——偏偏今天又進我的位分,又賞賜我珍珠。我盛寵如此,你何必還生怕提起‘一斛珠’來?”
納蘭輕聲嘆息,“你就是多心,我可沒這樣想過。唐時梅妃江採萍因楊貴妃而失寵,書寫《樓東賦》自陳,玄宗皇帝有愧疚之心,卻也只贈一斛珍珠相慰。梅妃哀傷君恩已斷,寫下‘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的詩句。後由樂府寄調‘一斛珠’。你如今位冠後宮,深得寵幸,這幾顆東珠怎可與那‘一斛珠’相比。”
“我便是佩服梅妃。” 我淡然一笑,從懷中捧出那幾顆完美無瑕的碩大東珠端詳着,緩緩唸誦:“桂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撲哧一笑,“梅妃一首《謝賜珍珠》便能點破君恩。我卻不能。”
納蘭腳步略微放慢,並不回頭,“你既知如此,何必再於他面前閃躲騰挪?你不以真面目示人,他縱有真心卻怎可對你?前些時日,你教給衛氏一曲《調笑令》,在他面前反反覆覆的唱‘春草昭陽路斷’,又何必?”他淡淡笑道,“你想要什麼,只需告訴他。他自然會成倍的給你。”
我不禁雙手微微顫動,竭力忍住,開口道:“我以何面目對他,你何必多問!”話剛一出口,心裡卻早已後悔了。
納蘭稍稍停步,定立片刻,又舉步而行,緩緩道:“對不起,我說的多了。我並非要傷你的心,只想你能過得容易些。”
“我很好,不必擔心。”我輕聲嘆道,“我就不該和你說話,只要開了口,必定要吵起來。”
納蘭忽的一笑,回頭道:“旁人得罪了你,全不放在心上。可對我卻不然,無論說什麼,都聽不進去。”他蹙眉笑道,“無論好歹,都要鬧一場才肯罷休。”
我釋然道:“反正你也不怪我,下次依舊和我說話。若是你一去不理我了,我又和誰吵去,拿誰出氣呢?”
“反正俱是我的不是就對了。”他無奈的搖頭。
“你家中如何?”笑了一陣,我岔開話問道,“顏夕柳又如何安置?”
納蘭亦是斂容,漫不經心道:“人家的三妻四妾如何安置,我自然也是照章。”我倒是無話可說,默默一陣,他忽然道:“今年二月又要東巡,你去不去?”
我一怔,“還沒有旨意下來,不知道是否命我隨駕。”又隨口道,“若真的加封我爲皇貴妃,就要留在宮裡處理宮務,還能出的去麼。”
“就送到這裡。”已經走到了長街盡處,他將手中的燈籠遞給我。御花園這邊開宴,燈火輝煌處,常有太監宮女等出出入入。納蘭行禮告退,我不能多說別的,只好回身進去。
小桃在欽安殿殿門處伸長了脖子等我,連忙迎了上來。戲還在唱着,此時唱的卻是《馬前潑水》,一個小旦在戲臺上正自裝瘋賣傻,做着富貴癡夢,衆人都興致勃勃的笑看着。我的席上坐着舒樂,她一面吃着奶油香酥卷,一面樂呵呵的看着戲,見了我忙低聲道:“姐姐上哪了?老祖宗問了你兩遍了。”我忙要了熱酒,去敬太皇太后,回道:“奴才去坤寧宮看着祭神去了。”太皇太后點頭不語。於是又接着看戲吃酒。
這齣戲完了,太皇太后與皇太后便起駕回宮。我與榮妃送回來又坐了片刻,便終席了。衆位命婦請安散去,我特意送幾位長公主到宮門處蹬車。
回到寢宮,由着宮女們給脫了衣裳,打開頭髮,只覺得全身痠軟。耳中聽得小桃與小木兩人興奮的談論那三顆東珠,“咱們主子要當皇貴妃了!”
“那不就和當初端敬皇后一般……”
“呸呸呸!胡說,咱們貴主兒是有福祥的,今後子孫滿堂,長命百歲,將來和皇上白頭到老呢。”
“好好收着去。”
“我收着,我收着。拿荷包裝好了,不然光頭都沒了!”
我累得不行,躺在被子裡,說道:“快睡吧!別擺弄它了。”
外邊立刻噤聲。
正月十八,大學士勒德洪持節於景仁宮晉封我爲皇貴妃。宣讀冊文:
“朕惟五典慎徽,嬀汭重嬪虞之化。二南正始,關雎資佐姒之賢。遐稽歷代之彝章。式進宸闈之位序。諮爾貴妃佟氏,毓生名閥,協輔中閨,溫惠宅心,端良著德。凜芳規於圖史,夙夜維勤。表懿範於珩璜,言容有度。茲仰承太皇太后慈諭,以冊寶,進封爾爲皇貴妃。爾其光昭內則,用迓景福於方來。益慎婦儀,茂衍鴻庥於有永。欽哉!”
明黃服制,朝冠上俱都鑲嵌金鳳,三掛朝珠具用東珠,全是副後的行頭。金冊金寶分列兩側,我端坐在玉石座百鳥朝鳳泥金屏風前的寶座上,看着衆人給我行禮參拜。
還有多久?我問自己,我離皇后的稱謂還有多久?可惜我自己不知道,當然,這本就不該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