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錢塘來訊
全浙會館的惠風樓內,茶香滿室,高朋滿座,琴聲悠揚。正如瑪爾渾所說,今日,各大流派的古琴傳人果真齊聚於此,切磋交流,可謂是羣彥畢至,盛況空前,若是不來,“小馬叔”可能會引爲“人生一大憾事”。
此刻,年希堯正代表廣陵派,撫着那臺“飛瀑連珠”在彈奏《漁歌》,坐在我身旁的小馬叔,早閉着眼睛,搖頭晃腦,又一次在琴聲中忘我了,而此刻,我則被一道時不時掃過來的目光搞得心不在焉,這目光的主人不是別人,是我的老相識,蔣雨亭的夫人——玉娟嫂。
我未曾料到,年希堯口中所說的老朋友中就有張孟球和蔣雨亭,今日的聚會便是這三人聯合發起,玉娟嫂則儼然女主人一般負責接待來客,配備糕點和茶水。
方纔我跟着年希堯和瑪爾渾進門時,那情形也有點兒亂糟糟的。當時,我剛邁入門檻,一擡頭,恰好與玉娟嫂撞了個面對面,我當即便呆了一呆,玉娟嫂也瞪大了眼睛盯着我,似乎也頗覺意外,但隨即,她回過神來卻面帶喜色,似有滿腹的話兒要對我說,剛要張口,蔣雨亭和張孟球倆人過來了。蔣雨亭一拉他夫人的袖子,和張孟球一道,搶先畢恭畢敬地朝瑪爾渾和我行了大禮,並口稱“世子爺,大公子金安”,玉娟嫂雖然跟着他們照做了,卻有些目瞪口呆。落座上茶,交流會開始後,坐在蔣雨亭身旁的玉娟嫂就時不時地朝我這邊投來探究的眼神,她與我一樣,始終不能像其他人一般,融入這淙淙的琴聲裡。
從玉娟嫂迷茫和疑惑目光中可以看出,蔣雨亭似乎還沒跟他夫人透露我真正的身份,而此時我的坐立難安,卻是因爲玉娟嫂的出現,讓我的腦海中無可抑制地浮現出了剛剛新婚不久的那個人——王和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多,我好容易纔將這三個字悄悄地掩埋起來!
算算日子,時至今日,王和均成婚已有兩個多月了,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想起最後一次他冒險來見我時曾說過的——“你爹硬塞給我的那個什麼高家三小姐,我碰都不會碰的”,我這心裡的感覺十分複雜和古怪!記得蔣雨亭與張孟球來給我上課的時候曾說過,玉娟嫂是要去錢塘參加婚禮的,若沒有料錯,剛剛玉娟嫂想要跟我說的話應該是與王和均有關。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燭,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瑪爾渾似是聽得入迷得不能自拔,和着年希堯的琴聲,唱起了柳宗元的《漁翁》。若在往日,我定要爲這清越的歌聲和琴聲鼓掌叫好的,但今日他這一唱,我卻莫名地覺得不勝其煩。
一曲終了,趁着滿室的人對年希堯的琴技和瑪爾渾的琴歌爭相發表意見的當口,我跟瑪爾渾打了聲招呼,用“傳統藉口”溜出了出去,繞着後院的人工湖轉了一圈,覺得實在沒意思,可又不想回惠風樓湊熱鬧,便在惠風樓旁的一座小樓上找了個空房間,倚着窗子看風景。
這全浙會館頗具江南風情,尤其是這後院,竟有一個不算小的人工湖,岸邊猶如西湖的白堤,間隔種着柳樹和桃樹,環湖而建的樓房均是白牆黑瓦,一坐九曲橋直通湖中心的名叫“湖心亭”的三層重檐小亭……看着眼前的這一切,我的腦海裡卻浮現出錢塘的“碧雲莊”來,相似的湖水,相似的房子,相似的亭子,說不定那對新人此時就在“碧雲莊”的湖邊攜手散步,輕聲細語……正想得心煩意亂,門外傳來了玉娟嫂糯糯的吳音:“兩位兄弟,麻煩通報一聲你們主子,就說玉娟求見。”
“對不起夫人,我們主子吩咐過,任何人不得打擾。”赫達拒絕得彬彬有禮又幹脆利落。沒錯,方纔我是跟赫達和巴朗說過要“靜一靜”,所以讓他們在房門口把着,別讓任何人進來。
“我有幾句很重要的話要跟你們主子說,說完我就走!”玉娟嫂道。
“不行,您快請吧。”赫達很忠於職守。
“我就說一句,一句……”玉娟嫂仍在死纏。
“夫人,請您速速離開,否則休怪我們無理了!”赫達加重了語氣,玉娟嫂的聲音消失了幾秒,我那有些莫名緊張的心忽又莫名地惆悵起來。
“小羅妹妹,是我,我是玉娟嫂啊……”玉娟嫂的一聲高喊,讓猝不及防的我猛然一驚,隨即聽到“蒼啷”的拔刀聲和赫達巴朗的呼喝聲:“放肆,退下!”
“小……小羅妹妹……”玉娟嫂的聲音有點顫抖,但仍在強撐,“一……一鳴他……”
不出所料,玉娟嫂想跟我說的話果然跟王和均有關,要是讓她在門外這樣高聲喧譁,萬一被有心人聽見麻煩就大了,不如就放她進來,看她到底要說些什麼吧,於是,在玉娟嫂繼續之前,我趕忙高聲吩咐了一聲:“赫達,巴朗讓她進來!”
“吱呀”一聲門開了,玉娟嫂進了屋,呆愣愣地望着我,我朝小穗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出去並關上了房門。過了片刻,玉娟嫂仍沒說話,只是呆呆地望着我,我便朝她笑了笑,招呼了聲:“坐吧,玉娟嫂。”
玉娟嫂“哦”了一聲,在椅子上坐了,卻仍目不轉睛地打量着我。
我提醒道:“玉娟嫂,你剛不是說有話跟我說嗎?現在請說吧。”
“嗯?哦!”玉娟嫂總算回過神來了,伸手捋了捋額角的鬢髮,默了片刻,擠出一個笑容對我道,“小羅妹妹,哦,我還可以這麼稱呼吧?”
“當然!”我笑着點頭。
“那就好!”玉娟嫂似乎放輕鬆了一些,道,“小羅妹妹,你也知道嫂子是個心直口快的,有什麼話憋在心裡不說出來老難受葛……”
我“呵呵”一笑道:“嫂子,這我能不知道嗎?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吧。”
玉娟嫂輕咬了咬下脣,似乎又做了下心裡建設,纔開口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你先前不是說你父親是皇商嗎?爲什麼一轉眼,你又成了安親王世子的侄女?難道你先前說的一切都是騙我們的?”
“玉娟嫂……”又面臨着一次攤牌,我心中哀嘆了一聲,掛了一個無奈的笑容,坦承道,“隱瞞至今,實屬不得已。我,確是安親王世子的侄女,家父也不是皇商,而是……當今的皇上……”
“什麼?!皇,皇上?!”玉娟嫂驚得從座位上一下子彈了起來,指着我,有些結吧地道,“那你……你,你是公主?”
“是。”我平靜地望着玉娟嫂,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回頭望了眼窗外,又補充道:“我排行老大,所以他們都稱我‘大公主’。”
“大公主?!”玉娟嫂驚愕地捂住了嘴,跌坐回椅子上,默了片刻,有些恍然道:“怪不得方纔雨亭和孟球一見你時,與先前見你之時是判若兩人,竟然都那麼畢恭畢敬給你行跪禮,還稱你爲‘大公子’!原來,他們早就知道了?”
“不錯,說起來,他們倆還當過我的師傅。”說到這裡,我想起當初蔣雨亭和張孟球在晨曦閣見到我,驚訝地下巴都快掉地上的情形,不禁莞爾,一擡眼,見玉娟嫂猶自沉浸在驚愕中,便又問道:“怎麼,他們倆沒跟你說過這事?”
“沒有。”玉娟嫂搖頭道,“只是雨亭曾經跟我提過,以後若再見到你,不能再大大咧咧地沒上沒下了,在你面前更不能提起一鳴。當時我覺得他說的話很奇怪,問他原因又不說,還總用‘臣不密失其身’來搪塞我,現在我總算都明白了!”玉娟嫂說完這一段,蹙着眉想了想,又道,“對了,那時候在琉璃廠碰到的,陪你一起的班第……就是你的未婚夫,是嗎?”
我沒言語,點了點頭,玉娟嫂繼續道:“還記得那時候你跟我們說他是你的表哥,那是不是說明……其實,你並不喜歡他,你心裡真正喜歡的是一鳴,對嗎?”
“玉娟嫂!”我一聲呼喝,?拍案而起,玉娟嫂“噗通”一聲跪在我面前,仰頭望着我道,“小……大公主息怒,玉娟此言雖刺耳,卻道出了實情,不是嗎?”
“什,什麼實情?荒唐!”我呵斥了一句,隨即補充道,“那時候那麼說是因爲……因爲我們剛剛指婚,我尚不適應新的關係和身份,況且,班第他本來就是我的遠房表哥,那麼介紹也很自然,你不要自作聰明,想太多!”
玉娟嫂怔怔地望了我半晌,忽然眸中一黯,低頭伏身道:“玉娟冒犯了大公主,請大公主治罪。”
看着伏在腳下的玉娟嫂,我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暗暗地長嘆了一口氣,蹲身將她攙起道:“玉娟嫂,快起來吧。”玉娟嫂一擡頭,雙眸卻已然噙了淚水,見此情形,我心中倒生出些抱歉來,覺得剛纔自己的反應有些過大,口氣也重了些,便將她攙到了椅子上坐下,緩和了下口氣道:“玉娟嫂,剛纔我說的話是重了些……不過,我跟班第之間確實很好,只是因爲他奶奶剛去世不久,他要守孝三年,不然,也許這會兒我們早就……成親了,所以……總之……唉,以後那樣的話你不要再說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這樣,大家才能都過上平安幸福的日子,你明白嗎?”
“大公主……”玉娟嫂說着用帕子試了試淚,非常傷心的樣子。“一鳴,一鳴他一點都不幸福啊!”
“他……怎麼了?”猶豫了半晌,我還是開口問了。
“他太可憐了!他根本就不喜歡那個高家三小姐,他心裡只有……”玉娟嫂說到這裡看了我一眼,把後面的幾個字吞了回去,頓了頓,又繼續道,“所以,從成親那天起,他天天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這怎麼行?你們沒勸勸他?”我有些着急。
玉娟嫂嘆了口氣道,萬分無奈道:“勸了,爲了勸他,我特地在碧雲莊多留了一些時日,什麼方法都使過了!清醒的時候,他跟我說,這輩子他認定的妻子就只有……只有一人!哦,對了,他還託我交給你件東西!”
玉娟嫂說着低頭在袖子裡摸索了一會兒,然後雙手捧了遞到我面前。我低頭一瞧,竟是那串熟悉的菩提手串!當初就因爲這菩提手串被康師傅認了出來,我捱了一頓責打,當時,手串被康師傅沒收了,沒想到這會兒又出現在我面前!我若是收下來,萬一被康師傅發現,他老人家誤以爲我跟王和均還有什麼瓜葛,那王和均的小命就真的玩兒完了!
“這個我不能收!你趕快拿回去!”我忙不迭地將玉娟嫂的手推了回去。
“這是一鳴的一片心意,您就收下吧!”玉娟嫂非常堅持,而且理由還一套套的。“您也知道,我和雨亭能走到今天,都虧了一鳴,俗話說,‘受人之恩,當涌泉相報’,一鳴是助人不求回報,但我心中一直都覺得虧欠他。在碧雲莊的時候,我答應他將這手串交到你手上,他也答應我不再酗酒的,若今日我連這點小事都不能替他辦,這輩子我都會覺得過意不去的!”
“不成不成!”我堅決抵制。“這菩提串是王家的傳家寶,他應該給他的妻子纔是,我不能收,不能收!”
“您聽我說!”玉娟嫂道,“一鳴跟我交代說,這手串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功用,就是萬一您在外遇到困難,孤立無援時,若看到路旁店鋪的招牌上繪有一朵白玉蘭的,便可拿着這手串,到店裡跟掌櫃的說一句‘日月同光’,便會有人照應。他說他不能在您身邊親自保護,能爲您做的也只有這個了,所以,您一定要收下,不必套在手腕上,留在身邊備用即可。”
玉娟嫂話音剛落,我還沒來得及再次推辭,卻聽到小穗在門外稟報:“主子,赫奕來了,說有急事要求見主子!”
“您有要事,玉娟就不打擾了!手串,玉娟斷不會收回,就放在這兒了,如何處置全憑您定奪!”玉娟嫂說着將手串往茶几上一放,一福身,轉身快步走向房門,開了門,頭也不回地退了出去。
房門洞開,我發現在門口站着的,除了赫達,巴朗,小穗和赫奕外,竟然還有潑皮小年!這小子居然還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這又是什麼狀況?不是讓赫奕送小年去搬救兵嗎?怎麼搬來搬去搬到這裡來了?
赫奕帶着小年進了門,關上房門,行過禮。我收好手串,納悶道:“赫奕,這怎麼回事?不是搬救兵去了嗎?怎麼把這小無賴給帶到這裡來了?”
“回主子!”赫奕望了一眼有些垂頭喪氣的小年道,道,“年二公子領着奴才去了一趟端靖長公主府,等了半晌也沒等到大額駙,年二公子又說什麼也不敢回家,奴才沒辦法,只好帶他來見主子了。”
我“哦”了一聲,心中瞭然,望着小年,咧嘴笑道:“說了半天,敢情你那個可厲害的朋友就是班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