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風波不斷 二
我跟着班第一路縱馬疾馳,在半個時辰內抵達陽臺山下,再緊急步行了大約一刻鐘,終於到達了靜思園。
這個園子是常寧剛建好不久的別墅,先前我還總想找機會來參觀參觀,卻不料今天竟然在這種情形下到了這裡。若在平日,我一定要好好欣賞欣賞別有一番風味的雪景,可這會兒興致全無,只是緊跟着領路的管事,趕赴靜心堂。
來的路上,班第跟我轉述了精格福晉的話,說是今兒一早常寧派人回報馬氏說找到了永綬和沈宛,爲了不擴大影響,就把他們安置在靜思園。馬氏隨即也奔赴靜思園,因擔心常寧在氣頭上,永綬要遭殃,臨行前她讓精格去長公主府找我去做一做緩衝。
不明白永綬到底怎麼想的,竟然跟沈宛一起私奔!我不知道是該佩服他的勇氣,還是該罵他笨蛋!私奔這事兒,要是換成一般人還行,天大地大,隨便哪一方都可以安家,可問題就出在——他不是一般人!常寧雖然不是皇帝,但對一個親王來說,就算要挖地三尺把兒子找回來,還不是小菜一碟?那沈宛也是昏了頭了,膽敢拐帶阿哥私奔,這不是不要命了是什麼?她不是還有個兒子嗎?難不成,她連兒子都不要了?這個女人到底在想些什麼?不要說常寧和馬氏,我都快被這對活寶氣死了!
“斯若——不——”正在胡思亂想中的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驚得的心臟“砰砰”亂跳,這分明是永綬的聲音,如此撕心裂肺,出什麼事了?呆了兩秒,一擡頭看見靜思堂就只在前方十幾米處,我伸手將領路的管事推到一邊兒,撒腿就往前衝,門前的侍衛顯然都認識我,見我到來,非但沒阻攔,反而忙不迭地替我開門。
“走開,走開!誰也不許碰我的斯若,誰也不許!”門剛一打開,永綬震耳欲聾的嘯叫聲就夾雜着一股血腥味兒撲面而來。只見他一手緊擁着滿身是血躺在地上的沈宛,一手拿手巾捂着她的脖子,神情激憤地朝身旁的兩個侍衛怒吼着,這兩個侍衛的馬褂前襟上也滿是觸目驚心的鮮血。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滿是鮮血的場面,舌頭也不覺有些打結。然而,我的問題沒人回答我,常寧和馬氏似乎都有些吃驚,呆坐在堂上的椅子上,漠然不語,永綬只是抱着懷裡的人,淚流滿面地哭叫着,“斯若,斯若!你爲什麼要這麼做,爲什麼,爲什麼?”
班第快步走到永綬身邊,一面吩咐人趕快去找大夫,一面伸手在沈宛身上點了幾下,試圖幫沈宛止血,但那是頸部的大動脈,這會兒就是神仙來了,也止不住。
沈宛擡頭,緩緩伸手撫着永綬的臉,嘴角浮起一抹慘淡的淺笑,道:“綬……你阿瑪……和……額娘說得對,我是禍水……活着只會害人……已經害死了一個容若,不能再害你……”
“不許你這麼說自己!”永綬流淚嘶吼,“容若是病死的,跟你有什麼關係?!”
“綬……你聽我說完!”沈宛用手指壓住永綬的脣。“這輩子……能跟你全心全意愛一場,我已無悔,如果……如果有來生,我……我一定要嫁給你!”
“什麼來生,這一生你就是我的妻!難道你忘了我們已經拜過天地了嗎?”永綬形容激動地道。
“不……”沈宛緩緩搖了搖頭,“來生吧……但願……來生我不再是賤民,你也……不是王府的嫡長子……”
“不,你就是我的妻,誰也不能取代!”永綬大聲宣告,似乎要向讓全世界都知道。
“傻瓜……”沈宛眼含淚嗔了一句,依依不捨地將目光從永綬的臉上移到我的身上,輕聲懇求道,“大……大公主,民婦……最後求您一件事……行嗎?”
“說吧。”我點點頭。雖說對這個女人很反感,但要拒絕一個將死之人的請求,我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
“求您跟……跟王爺說一聲,所有的……所有的罪名都由……民婦承擔,請他……放過我兒子,安然送他回……回納蘭家……認祖……歸宗,忘了……我這個娘,行……行嗎?”沈宛的氣若游絲,看得出來,她是在拼盡最後的力量交代後事。
常寧這時其實就站在永綬的身旁,我擡頭望了一眼常寧,只見他帶着幾分不忍和讚賞,鄭重地點點頭,我於是道:“好,你放心,這事兒我一定辦好。”
“謝……大公主,那我就放……放……”沈宛話沒說完,整個人就忽然委頓下來,眼中的神采一下子消失殆盡,緩緩閉上了眼睛。
“斯若?斯若?!”永綬邊呼喚邊搖晃着沈宛,但沈宛整個人軟塌塌的,沒有任何反應。
班第一探沈宛的鼻息,沉痛地跟永綬道:“她已經去了,你節哀順便!”
“去了?不會的,不會的!”悽惶的神色在永綬的臉上一閃而過,隨即,他抱着沈宛的屍身,略帶神經質的輕拍着沈宛的臉,溫柔地喚道,“斯若,斯若,你快醒醒,快醒醒,我知道你累了,可是,不能在這裡睡,會着涼的,咱們回房裡再睡,啊!”
看着永綬這副拒絕面對事實,神經兮兮的樣子,我不禁有些心酸,又有些擔心,便挪到他身旁,勸解道:“哥,你別這樣,她已經死了,死了啊!”
“胡說!她沒死!”永綬橫眉怒目,一把將我推開,我沒防備,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班第和常寧忙過來扶我起來。就在我起身的當口,只見永綬一把抱起沈宛的屍身,失魂落魄地往門口走去,喃喃自語道:“斯若,你千萬別睡,我們現在就一起去大覺寺看臘梅,看夕陽!你不是最喜歡看這些嗎?要是睡着了,就看不到啦……”
“綬兒,綬兒!”馬氏飛快地跑到永綬身前攔住他,拽住他的胳膊,痛心地道,“我是額娘啊,你看看我,你可千萬別嚇我呀!綬兒!”
永綬滯了一下,盯了馬氏一眼,又要繼續前行,馬氏死拽住永綬不放,永綬稍稍用力甩了一下,馬氏也被摔到了地上,一旁的侍衛急忙上前攙扶。
“你給我站住!”高喝並沒有止住永綬前行的步伐。常寧幾步到永綬身前,怒氣衝衝地朝永綬臉上揮過去,責罵道:“你這個不孝子!”
這一掌的力道着實不輕,永綬被打得摔在地上,嘴角甚至都滲出了血絲!但是,這一巴掌似乎也將處於半瘋癲狀態的永綬給打醒了,當他低頭看到跌落在地上的沈宛,萬分心痛地將她重新攬入懷內,那眼神分明是徹骨的傷悲和憤恨,而不是方纔的茫然呆滯。
心疼不已的馬氏,掏出帕子想替永綬擦去嘴角的血絲,永綬卻將她推開,用一種嫌惡而仇恨的眼光盯着她,狠狠地罵道:“走開,誰要你假惺惺,劊子手!”
“綬兒……”馬氏傷心欲絕,淚水奪眶而出!
“你……你這個逆子……”常寧氣得渾身顫抖,左看右看,抽出一旁侍衛身上的腰刀,就要往永綬頭上砍去。
“王爺!”
“五叔!”
幾聲驚呼同時響起,馬氏不顧一切地撲在了永綬身上,以身擋刀,我和班第則一個死拖住常寧,一個奪過了他手中的鋼刀。
“來啊,殺了我吧!”永綬一副決絕的表情,似乎真的一心求死。“我跟斯若生不能做夫妻,死了能在黃泉路上相聚也是福氣!”
“你們聽聽,你們聽聽!這個孽障,留着他也是個禍害!”常寧被永綬這一刺激,又要衝過去打常寧。
馬氏挺身跪在常寧面前,聲淚俱下;“王爺,我就只有永綬這麼一個兒子,您要殺他,就先殺了我吧!”
我緊緊拽着常寧的胳膊道:“五叔,哥是受了刺激纔會口不擇言,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是啊,五叔,禧兒說的對,永綬他不是故意的,您別生氣!”班第緊接着我的話茬打圓場,跟我做了個眼色,道,“禧兒,你陪五叔先回房歇會兒,我和福晉留在這兒幫永綬料理斯若姑娘的後事。”
“哦,好!”我趕緊應承下來,因我明白,班第這是想讓永綬跟常寧先隔離冷卻一下,以防止情勢進一步緊張。“五叔,我趕了大半天的路可累了,咱們去喝杯茶歇歇腳,好不好?”
常寧雖然還是虎着臉,但並沒有反對。畢竟,永綬是嫡長子,管教歸管教,常寧心裡對他的疼惜遠勝於庶出的滿都護和海善。
我挽着常寧的胳膊,跟着他來到了一處名叫“聽鬆軒”的院落,纔剛邁進院門,就聽見西廂房內傳來一陣孩子的哭鬧聲:“嗚……娘……娘……嗚……”
原來,常寧把沈宛的孩子安置在這裡。
“再哭,再哭就把你扔出去喂狼!”?一個很不耐煩的尖細女聲嚇唬道。但這顯然沒唬住那個孩子,停了不到兩秒,哭鬧聲重又響起。
我看了一眼常寧,見他皺緊了眉頭,加快腳步往西廂房走去,卻示意隨行人員都噤聲。
剛到西廂房門前,忽聽見“啪啪”兩聲,孩子的哭鬧聲突然加大了分貝,隨即另一個女聲嗔怪道:“唉呀,你幹嘛打孩子,王爺可吩咐咱們要好好照看他的!”
“都哭了快一個時辰了,我可受不了了!”那尖細女聲抱怨道,“真是有什麼樣的額娘就有什麼樣的兒子!瞧她那狐媚的額娘,把小公爺害成這樣了小公爺還護着她!我這兒正有氣沒處撒呢!”
另一個女聲似在阻攔:“欸,你幹嘛,他娘是他娘,他是他,你拿孩子撒什麼氣!就算沒有他娘,你也做不了小公爺的福……啊!你……你打我?”
“打你又怎麼樣?!”尖細的女聲聽上去盛氣凌人。“有本事你去王爺福晉面前告去呀!
“你……你……”
“我怎麼樣?”那尖細女聲提高了音量,似乎有些激動。“別裝的跟貞節烈女似的,你當我不知道你爲啥不願意服侍小公爺,還不是因爲你跟亞爾泰有一腿?”
好嘛,兩個丫頭吵吵架倒是揭出了恭王府的一件“醜聞”。
王府的規矩其實跟宮裡差不多,都禁止侍女跟侍衛在私底下談情說愛,若有發現,這兩個當事人都要受重責。
所有人一聽到那丫頭抖落出來的這句,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集中到了此刻恰恰立在我和常寧身後的亞爾泰身上,只見他滿臉窘迫,在常寧的逼視下,“噗通”一聲雙膝跪地,帶着些哭腔磕頭道:“王爺,奴才……”
“把他關到柴房去!聽候處置!”常寧虎着臉冷冷地吩咐完,再也不看一眼亞爾泰,就一掀門簾,帶我進了屋內。
“奴……奴婢……給王爺請安!”剛纔吵得不可開交的兩個丫頭,此刻都低頭跪在地上顯得有些惴惴不安,一個身形削瘦,雙手絞着帕子,一個略顯豐滿,懷裡抱着依舊哭鬧不止的大胖小子。
扶着常寧在炕坐上一坐好,我便道:“五叔,我先抱孩子過去吧!一會兒您處置完了來找我。”
永綬的事情還在那兒懸着,常寧要怎麼處置他府裡的事兒,我根本就沒興趣,不如避開的好。
“也好,你去吧。”常寧點頭同意。
“把孩子給我!”我朝那略顯豐滿的丫頭伸出雙手,那丫頭把孩子遞給我。我一抱過來只覺得手臂不覺往下一沉,這小子的分量真不輕,跟當年的小胤禩有得一拼!看來沈宛對這個兒子的養育很是精心!“好了,別哭了,我帶你去找娘好不好?”我哄着孩子往外走。
一歲多的小人兒已經聽得懂我說的話了,馬上停止了哭鬧,抽抽噎噎地答道:“好……”
可是,我自然不能帶他去見他娘,抱了他到正房的屋裡待了沒多久,他發現那裡也沒有他娘後立刻扁了嘴!沒辦法,我只好抱着他又轉到了另一個屋子,他睜大了眼睛找尋的那陣兒,世界是難得的平靜,一發現他的小嘴又有扁的跡象,我立馬轉移陣地,在給他提供一個新的搜尋場所。幸好,這園子夠大,屋子夠多,裡頭的擺設也都各不相同,大冷的天兒,我抱着這小傢伙轉來轉去,硬是轉出了一身汗來!
不是我愛抱,我也曾想把他交給跟着的太監,侍女,侍衛,可是交不出去,這孩子死拽着我的衣服就是不撒手,還哭得跟淚人似的,好像誰虐待了他似的,我只好繼續當“臨時保姆”!
唉,這“保姆”真夠難爲的,這不,我纔剛在望月亭裡小憩了片刻,懷裡的小傢伙就向前傾着身子,嘴裡不停地喊着:“娘……娘……”
“知道了,知道了,這就去!”我無奈起身,抱着這胖小子繼續轉!誰讓我曾答應過他娘,要“安然”送他回明珠家呢?
“大……大公主?”我正要拐彎,朝另一處跨院進發,忽然聽到有人試探性地叫了我一聲,那聲音還有點兒耳熟。
我反射性地一回頭,跟那人打了個照面,愣了——來人是樑九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