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奉先殿談天
前有太監手執燈籠引路,後有侍衛跟隨警戒,我和班第這倆“囚犯”就這樣被“押着”出了乾清宮,前往奉先殿。
一路走着,我腦海中重複閃現着剛到乾清宮聽到的情形:因爲去得晚了些,我一路步履匆匆,乾清宮的內侍宮女們都是熟識的,也知道今兒康師傅在等我,沒通報就讓我進去了。到了東暖閣門前,我剛想掀開門簾,卻聽見裡頭傳來康師傅語重心長的聲音:“……你要好好把握啊。”隨後,就聽見班第十分感激地道:“謝皇上,班第一定不負所望。”然後,康師傅帶點感嘆地道:“只有交給你,我才放心……”
把握什麼啊?又交什麼啊?我本來還想再聽會兒,樑九功不知道從哪兒鑽了出來,一見着我就道:“唉呀,大公主,您怎麼在門口不進去?”他這一攪和,我不得不掀開門簾閃身入內。
進了東暖閣一瞧,康師傅和班第這倆人急匆匆地結束了剛纔的談話,一個神情嚴肅地坐着,另一個則恭恭敬敬地立着。許是因爲聽了那兩句話的原因,我總覺着這倆人的神態和東暖閣內的氣氛有點怪怪的,不太對勁。到底怎麼個不對勁兒法,我到現在還沒琢磨出來。
“那個……剛纔,皇阿瑪說讓你把握什麼?”這都在列祖列宗前面跪了約摸有一刻鐘了,第一炷香也下去了三分之一,我還是沒想明白那句話的意思,終於忍不住問了班第,順便休息休息,從挺直的姿勢換成跪坐。
“什麼?”班第眼神有些迷茫,似乎沒領會我的問題。“你說什麼?”
“就是……”我想了想,換了一個問法。“我進東暖閣之前,你和皇阿瑪在談些什麼?”
“哦!那個啊!”班第似乎終於聽明白了,聳了聳眉毛,咧嘴笑了笑,道,“談我那件新衣服是如何弄髒報廢的唄。”
“膽子不小,在列祖列宗面前你也敢撒謊,小心他們找你算賬!”我纔不上當呢,就這種把戲還想騙我!
“誰撒謊?我說的是真的!”班第很認真地爭辯着,隨即又不無佩服地感嘆道,“人說‘知子莫如父’,一點兒沒錯。皇上一猜就知道,你肯定就是那罪魁禍首。”
“什麼‘知子’?我是女的,你男女不分吶?”康師傅又一言中的,讓我心裡多少有些不爽,聽班第的口氣,簡直是對康師傅佩服得五體投地,這讓我心裡更不舒服,語氣不覺就不善了。
班第微微一怔,隨即失笑糾正道:“是是是,是我說錯了,是‘知女莫如父’!”
“你們除了談這個,沒談其他的?”我還就不信我問不出什麼“隱情”來。
“有啊!”班第答得倒是很快。
“什麼?說來聽聽。”
“都是有關朝局,國政什麼的。”班第一本正經地答道,看上去倒不像撒謊。“皇上吩咐過我,朝堂上的事兒不用讓你知道,所以……”班第欲言又止,一副爲難的樣子。
“切,我還不愛聽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呢。”這當真是我的肺腑之言,我還想命長一點,那些勞心勞力的事兒,能離多遠是多遠!“你只要告訴我,皇阿瑪讓你把握什麼就行了。”
“什麼……什麼把握啊?沒頭沒腦的,我聽不明白!”班第這個榆木腦袋看來真沒聽懂,於是我只得把我在東暖閣門簾外聽到的跟他敘述了一遍,他這才恍然大悟,“哦,你說的是這個啊!”
“嗯嗯!”我連連點頭,滿懷期待地望着班第,“到底是什麼啊?皇阿瑪要把什麼交給你,又讓你把握什麼啊?”
“軍機不可泄漏。”班第滿眼的笑意,嘴巴卻嚴實得很。
“故弄玄虛!不聽了!”我很不屑地評價了一句,扭過頭再不搭理他,又四處看了看,發現受康師傅指派來看着我和班第的御前太監魏珠,這時候竟不見人影了。正好,我可以從跪坐改成舒舒服服地坐在墊子上,歇會兒!
我曲着腿,右手肘子支在膝蓋上,託着下巴,百無聊賴中,與“列祖列宗”的畫像們“深情凝望”,這一望,不知怎的的,腦海中又充斥起了這些祖宗們的“八卦往事”。都說,愛新覺羅家的男人是癡情種,尤其是當皇帝的那幾個——努爾哈赤專寵阿巴亥,皇太極迷戀海藍珠,世祖章皇帝癡心於董鄂妃,這對於阿巴亥,海藍珠,董鄂妃來說,無疑是幸運的,然而,對於和他們同事一夫的其他嬪妃來說,就不啻爲一個災難了,所託非人,無情無愛,守一輩子的活寡,即便地位再尊,又有什麼意思呢?像現在的皇太后孝惠,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歸根到底,這些都是“三綱五常”,“三妻四妾”這種封建禮制給女人們造成的悲劇!這年頭,不要說是帝王家,就連一些士大夫,或者富戶,哪個不是妻妾成羣?就連納蘭容若,竟然都有三個妻妾!這個時代的女人嫁人真是恐怖!恐怖就恐怖在,丈夫娶妾室是天經地義的,做妻子若反對,還會被說成嫉妒,這竟然還是“七出之條”中的一項重大理由!
“唉……”我不知不覺,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難道我最終也逃不掉這些女人的命運麼?
“好好的,怎麼嘆氣了?”班第關切地問道,“累了?”
我轉頭盯着班第,沒有答話。
“你幹嗎這麼看着我?我這是表示跟你有難同當!”班第這傢伙不知什麼時候也改成和我一樣的姿勢了,還以爲我看着他,是因爲他有樣學樣偷懶,竟開始辯解起來。“你這樣偷懶兒,萬一被人發現舉報到皇上那兒,萬一有點兒什麼後果,咱們倆可以再次同甘共苦。”
班第笑呵呵地看着我,我還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沒吱聲。
“你到底怎麼了?幹嘛總這麼看着我?”班第的眼神中開始透出些疑惑。
“沒什麼。”班第雖來自蒙古,但他跟康師傅差不多,腦子裡的封建理念根深蒂固,我這種反潮流的想法自然不會告訴他。
“是不是覺得有些無聊?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班第望着我道。
“說吧。”我淡淡地道。反正閒着也是閒着,聽聽也無妨。記得那時在盛京,他曾跟我說過,科爾沁多羅郡王畢裡克圖不是他的親兄弟,難道這背後有什麼王府秘聞?
“呵呵,這故事可有點兒長。”班第笑了笑,那笑容中竟露出點滄桑感來。
我回頭瞧了瞧香爐裡的香——第一支香才燃下去大約三分之二,時間還多的是,於是道:“不着急,反正今兒晚上有的是時間,你慢慢講吧。”
“好,只要你願意聽。”班第的目光穿過我的透頂,似乎在開始尋找遠去的記憶。“在盛京的時候,我說過,畢裡克圖不是我的親兄弟吧?”
“嗯。”我點點頭。
“其實,你的三姑婆,我的奶奶,固倫端靖長公主也不是我的親奶奶!”
“啊?”果然被我猜中——王府秘聞啊!“那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班第笑了笑道,“是奶奶可憐我,把我從達爾汗親王府領養的。”
“領養?達爾汗親王府?”我的好奇心開始冒頭了。這秘聞還牽涉到兩個王府,看來還挺複雜。
“是啊!”班第道,“你別誤會,我並不是孤兒,雖然我娘早逝,可我親爹至今還健在。”
“你親爹?”我望着班第,腦海中晃過一張見過不少次面的一張臉,心中朦朦朧朧有些預感,卻又不敢肯定地問,“難道是……”
“沒錯,就是達爾汗親王。”班第微笑着肯定了我的想法,可那微笑卻似乎蘊含着無盡的心痠痛楚。
“那你豈不是親王世子,也可以領養?”
“不。”班第搖搖頭。“我娘只是親王的一個小妾,像烏爾袞,或者羅卜臧袞布那樣由親王正妃所生的兒子纔是世子,我……不是。”
“哦……那你至少也是王子啊,應該也是要什麼有什麼,可憐在哪?”?我這一句問話彷彿戳到了班第的傷心處,他將目光錯了開去,仰着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頓了半天,才又重新面對我,笑道,“你說的原本也不錯,可那時候達爾汗親王時常帶兵在外征戰,王妃有了羅卜臧袞布,□乏術,對我的照顧便有些……疏忽。”
“疏忽?”我很是懷疑。從班第的神情和敘述來看,應該不止“疏忽”這麼簡單吧,不然他怎麼如此感慨,想起那一段,眼圈都有些發紅。不過,既然他有意略過那一段,那我也不好去揭人家的瘡疤。
“是啊?,疏忽了。”班第長嘆了一口氣,微笑道,“恰在那個時候,奶奶的兒子,也就是我現在的父親戰死沙場,卻沒有兒子繼承爵位,所以奶奶就跟達爾汗親王商議了,將我過繼給我父親,於是我就成了科爾沁的頭等臺吉。”
“沒想到,你的身世也這麼曲折。”不知怎的,聽了班第的敘述,我的心裡竟然有了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
“呵呵,是有一點曲折。”班第似乎已經從那種淡淡的哀傷中掙脫了出來,口氣輕鬆了不少,又道,“啊,對了,你不是有一次曾經問我,爲什麼科爾沁那麼好,我卻不在那裡呆着,偏偏要到京城來嗎?”
“嗯?”我一怔,這麼久遠時問過的話,他竟然都還記得。“啊,是啊,爲什麼呢?”
“爲了一個人。”班第凝望着我,那眼神中飽含的柔情,似驚濤駭浪般朝我奔涌而來,就在那一瞬間,我的眼前竟忽然晃過了另一張臉龐,另一雙眼睛,曾經也用這樣的眼神凝望過我,呼喚着“晨曦”……我閉上了眼睛,使勁地甩了甩頭。怎麼回事,怎麼又會想起……不行不行,要甩掉,要甩掉的。
“禧兒妹妹,你怎麼了?”班第很緊張地扶着我的雙肩問道。
“哦,沒什麼。”我撫了撫額頭,掛上微笑道,“大概是這兩天沒睡好的緣故,剛剛就是有點頭暈,沒事兒。”
班第似乎不放心,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又切了切我的脈搏,道:“脈搏跳動有力,只是稍稍急促了些,應是心緒牽動所致。”
我縮回右手,開玩笑掩飾道:“皇阿瑪幹嘛讓你去兵部,應該讓你去太醫院纔對。”
班第嗤笑了一聲,謙虛道:“我那‘三腳貓’的醫術,哪進得了太醫院吶!”。
“班……”我本想說“班大人,過分的謙虛可就是驕傲”,卻聽得魏珠的聲音從外殿傳來:“奴才叩見淑慧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