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不可爲便索性不去爲,秦心顏一向是個很識時務的人,她絕不勉強自己去送死。
鑽出懸門縫,秦心顏立即一返身,湊近門縫大喝:
“賀蘭宸,你若殺我雲城數萬百姓,我定將你碎屍萬段!”
一陣靜默。
隨即,門後,閒淡悠然,卻又奇異帶有睥睨萬方的感覺的專屬獨特的語氣,淡淡響起。
“好,我等着。”
堅城被奪,先機已經徹失。
而後方,將是再一輪的速度比拼——
誰的後續援軍最先到?如果是雙國聯軍先到,萬曆大軍將腹背受敵,如果是萬曆的援軍先到,與三十萬先期軍隊會合,拿下雲城,滅掉城中的聯軍,則會稍稍輕易些。
這是新的一輪時間賽跑,競賽者卻不再是賀蘭宸和秦心顏,連他們自己,對接下來的形勢也全無掌控,只能靜靜等待結果。
先前懸門之險,幾乎在秦心顏等人遇險的那剎,城頭士兵便對城下欲待入城的軍隊展開了攻擊,所幸上官安奇落在了後面,他先前不在秦心顏的身側,就是去重新部署入城隊伍的,將盾牌步兵調在最前面跟隨帝駕入城——城樓飛箭,盾牌兵除了一個開小差的被射死,其餘及時退下,毫髮無傷。
看見秦心顏此刻安然退出,守在門那側的上官安奇,亦是眉宇一舒。
萬曆大軍有序後撤,在城周紮營,環圍住雲城,幾人步出主帳,遙遙注視前方雲城,那裡的旗幟已經換掉,斗大的“賀蘭”字在風中招搖,秦無釋忍不住哼了一聲。
秦心顏卻一把拉住上官安奇,手指抓得緊緊,目光緊緊盯着那半落不落的懸門,低聲道:“安奇,雲城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上官安奇目光一閃,沉默半晌方道:“別想太多,現在最要緊的,是奪回雲城,這樣纔不枉之前所有的犧牲,要報仇,那也是得先奪城。”
秦心顏怔怔地看着雲城方向,低低道:“那個門軸上,是碎肉,我一眼看過去,好像有人的舌頭,不知道是誰噴在那裡,提醒了我。”
她不勝寒冷的看着遠遠城樓上大步巡視的士兵,道:“我在進城的時候,就覺得,那些兵,步態身姿,不像安寧了多年沒有打仗的雲城守軍,倒像剛剛經歷過一場嗜血殺戮的人,那麼遠,看過來的眼神,那都是酷厲的……安奇,告訴我,雲城究竟遭受了什麼?”
幾個人互相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裡看見了那個恐怖的念頭,都齊齊立即掉開目光,不願去直面那樣殘忍的想法。
秦無釋狠狠的甩下頭,似乎想將那個可惡的想法從腦海裡甩出去,從齒縫裡森然道:“如果他敢,朕必以十倍報之!”
“我們不能等待了,”秦心顏冷冷看着那個“賀蘭”字大旗,“誰知道,等到最後,是不是等來攻擊我們背後的敵人?”
我轉身,看着衆人,幾人的目光一碰,俱都頷首。
“賀蘭宸
料定我遠來疲兵,定然要先休整,我偏不休息!”
“如果我們現在不動,今夜他必派人踏營,咱們休息也休息不好。”
“賀蘭宸定然有防備,但是聯軍不是他一個人的,只要有一部分人有懈怠之心,咱們就有機可趁。”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反正一股氣到了這裡,不必讓那氣泄盡重來。”
秦無釋一笑,一拂衣袖,大喝:“攻!”
……
雲城刺史府。
雅室之內,擺設很是精緻,錦帳珠幌,風輕輕拂過那水晶簾,琳琅有聲。
簾前,賀蘭宸負手而立,微笑打量着四壁,看的卻不是那些名品書畫,而是這牆磚。半晌,他微笑道:“這帝王磚造出來的宅子,好似也未曾庇佑馬大人?秦皇室福澤萬里的言說,看來,早就該破滅了。”
他對着牆壁而言,竟似像在和誰說着話。
一陣沉默,半晌,簾後忽起“仙”“翁”之音,其音清越綿邈,比那水晶簾還明麗上幾分。
賀蘭宸的嘴角噙着一絲笑意,細細傾聽,眉宇間微有神往之色,良久道:“您的琴藝,以是更有進益,天下第一琴,大約除你之外、也無他人配稱了。”
簾後無人應答,卻又起撥琴之聲,其音輕快,似少女春日裡蹴鞦韆,隨風輕颺裡盪出一串銀鈴般的巧笑。
賀蘭宸也笑,竟是少年兒郎般的明亮笑意,自眉梢眼角間,一絲絲漾開去,每一絲弧度,都泛起來春水漣漪。
如果有熟悉他的人在身側,定然要愕然至不敢相認,無法相信縱橫萬里、手段狠辣的賀蘭宸國師,竟然也會擁有這般明朗純粹的笑容。
帶着燦然的笑意,賀蘭宸輕輕道:“你何必一定要來?戰場兇危,何況……唉。”
簾後的光影淡淡,錚錚的琴音又起,這回琴音先是明快乾脆,隨即又轉低徊宛轉,徘徊迤邐,不盡喜悅纏綿。
賀蘭宸先是無奈挑眉,聽到後來笑意卻漸漸淡去,卻又沒完全散乾淨,有些奇異的神情凝固在他眉宇間,映着珠光明滅的水晶簾,平邊清晰半邊模糊,看起來竟有幾分森涼。
然而語氣卻和剛纔一模一樣毫無變化,甚至輕笑都不曾有一點走樣,“既然你堅持,那麼,宸唯有拼死護你周全而已。”
他回身,面上的神情已經完全如常,姿態優雅的對着水晶簾輕輕一鞠躬。
“宸的公主,最尊貴的公主。”
……
萬曆十七年,正月十九,傍晚時分,萬曆和武陟、中洋雙國聯軍,在一次意圖誘殺失敗後,正式拉開了爭霸最後一戰的序幕。
萬曆此次採取了非常規的戰術,在自己失卻先機,城池被佔,剛剛長途行軍到達雲城之下、還沒來得及休整的情形下,悍然對佔盡優勢的雙國聯軍展開了進攻。
城門守軍每隔兩米一人,武陟跟中洋的士兵各佔一半,在占城最初,聯軍已經接
到了賀蘭宸和趙貴妃的命令,今夜務必加強防守,不可懈怠。中洋士兵對賀蘭宸向來視如神人,凜凜惕惕,不敢有違,武陟軍對這一位趙娘娘,卻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好感,因爲,德高望重的道長何墨深,可是曾經對這位武陟三大巨頭之一中的唯一女性下過狠批,“女面之蛇,深澤之妖,窺伺陰潛,必禍我國。”
武陟人膜拜何墨深成癡,他的定論,一向深入人心,最起碼,在底層的民衆心目中的地位,趙貴妃是難以翻身了。
這麼一個禍國妖孽發佈下來的命令,武陟士兵愛聽不聽,紛紛抗着刀槍在城樓上找避風處睡覺,精神好點的,則興致勃勃的聚在一起,談笑風生,從袖子裡口袋中褲襠裡摸出自己昨夜蒐羅在的金銀珠寶,互相估算着價值,美妙的陶醉着自己暴增的家產。
所以,城頭上出現了極其古怪的一幕,中洋士兵守衛的那一邊,旗幟森嚴而神情肅然,人人立得標槍般直,武陟那邊卻鬆鬆散散、稀稀拉拉,遠望去,那邊城牆像個缺了牙的老太婆的嘴。
萬曆大軍,就是直接衝着那半邊城牆去的。
動用了能帶來的所有的牀弩和拋石車,牀弩由八張弩連成,所用之箭粗如車條,箭鏃大如巨斧,拋石車所用的石塊,已重如一個十歲孩子的體重。
秦無釋一聲令下,粗重的箭矢和巨大的石塊,立即呼嘯着穿長空,帶着凌厲的風聲、惡狠狠砸向城牆,隨之而來的,是燃燒的裹着乾草的泥團,以及能工巧匠趕製提供的一批上好的爆炸彈。
黑色夜空裡,青光一閃,震耳欲聾的撞擊聲,幾乎同時撞上了厚重的城牆,每塊石頭砸落,城頭上牒垛頓時被削去,連帶着人體落地的慘叫聲響,隨後而來的燃燒和爆炸彈,則將破壞力進一步擴大,武陟的士兵還沒來得及把褲襠塞好,那些閃爍着死亡之光的箭,已經射入了他們的褲子,將那些金銀寶貝,連同他們自己的寶貝,同時被燒化。
萬曆砸石頭的勁兒,更是深具乃帝風格,極其瘋狂,牀弩和投石頭,更是一刻不停的對着武陟守衛的東邊城牆傾瀉,底下的石車,一遍遍的撞城門,無數士兵如黑色狂潮奔來,蜂擁而上,利用勾索、拼命地攀爬城牆,火把照耀之下,只看見螞蟻般涌動的人頭,不停栽落,再鍥而不捨地繼續爬。
中洋的士兵自然不會任由武陟守衛的城牆被輕易攻破,在最初的突如其來的猛烈打擊之後,沒能反應得過來的武陟士兵死傷慘重,但是中洋士兵卻迅速進行了替補,他們拼死抵擋,連射帶刺、連砸帶嗆、連燒帶澆,並訓練有素的點燃火炬伸出牆外,眩目的火光耀射,城頭上便成了盲點,攀牆的士兵,看不清牆頭情況,牆頭的守軍卻將來敵動向看得清清楚楚,造成了一方被動挨打的局面。
城頭上,先期爬上的士兵和聯軍士兵面對面的肉博,長刀入肉的聲響,嚓嚓不斷,鮮血和肌骨在這裡仿若泥石土木,被大肆砍伐,而生命賤若螻蟻,時時被踩在軍靴的腳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