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若被大營門口的風一吹,又被七喜的話說得一個激靈,酒勁兒立刻下去了一大半,卻仍舊維持着剛纔歪歪斜斜的姿勢,低聲朝七喜問道:“別管他。年二是個精細人,他要不派人跟着我,反倒奇怪了。”說着便又搭住七喜的肩膀,趔趔趄趄地往欽差行轅走。
高琳和火槍營的官兵一見錫若出來,立刻忠心耿耿地把錫若圍在了中央,護着他上了馬車之後,高琳還警覺地朝四周掃視了一圈,這才吩咐車伕套車起行。
錫若在車裡撫着額頭對七喜說道:“回頭你去打聽打聽,看九爺是在哪裡落腳。我跟他認識這麼多年,又得了八爺的囑託,好好歹歹地總得去看他一回。”
七喜聽得嘆了口氣,說道:“額駙爺,您的心腸實在太好了。九爺如今算是落難了,平常人在這種時候,對他都避之唯恐不及,就算是他以前的門人,也多尋故不與他來往,您卻還一門心思地惦記着去看他。當今皇上連他的藩邸舊人尚且見疑,何況是一直與八爺十四爺他們走得這麼近的您呢?我之所以堅持要同您來西北,就是怕有小人趁路途遙遠照顧不周,趁機加害於您哪!”
錫若聽得後背上出了一層冷汗,連最後一點酒意也消失無蹤了,連忙拽住了七喜說道:“你的意思是,皇上他會派人在路上害我?”
七喜眉頭緊皺,注視着馬車裡的那盞宮燈說道:“他會不會一定這麼做,我不敢說,可是人無害虎心,卻要防着虎有傷人意。額駙爺,您是先帝爺留下來的顧命大臣,手裡又攥着先帝的遺詔,不得不防啊!”
錫若聽得有些沮喪地往馬車壁上一靠,說道:“如果他真要害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能逃得到哪裡去?就算我只身脫險,難道他就不會拿我的家人和朋友開刀麼?”
七喜凝神細思了一會,又說道:“您這一趟來西北,身邊所帶的兵大部分是十四爺以前的舊屬,所以問題應該不大,只需要多加提防那一百多新補進來的官兵就行了。另外就是小心不要再捅年羹堯這個馬蜂窩。他千錯萬錯,眼下皇上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發作他的。我見您過境的時候,嘴上雖然不說,但是對這幾省的官員趨奉年羹堯的嘴臉卻有些不以爲然的神色。以後在年羹堯面前,連這些神色也萬萬不可流露出來,免得爲自己招來禍端。”
錫若見七喜如此觀察入微考慮細緻,忍不住用腳踢了踢他,說道:“你不去當個福爾摩斯,真是太可惜了。”
“什麼福什麼斯?”七喜難得露出一點詫異的神情問道。
錫若哈哈一笑,正要說話的時候,馬車卻突兀地停了下來。錫若心裡一驚,七喜卻已經站起身來,挑簾用他已經僞裝過的聲音朝外面問道:“怎麼回事?”
高琳和對面趕車的人交談了幾句之後,急匆匆地走到馬車前面低聲說道:“額駙爺,是九爺的車停在了前面。”
錫若立刻在馬車裡直起了身子,正想從馬車裡鑽出去的時候,卻被七喜擋在了身前,又聽見他說道:“奴才先過去看看,以防有詐。”
錫若只得點點頭,目送着七喜跳下馬車,又到對面的馬車前面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這時對面的馬車簾子卻也掀了起來,一隻翡翠大戒指的手從裡面探了出來,卻是修長白皙,還比了一個“九”的手勢。七喜也朝這邊點了點頭。
錫若眼前頓時一亮,便作勢要下車找地方嘔吐,靠近了對面的那輛馬車。剛走到那輛馬車前面,就聽見允禟的聲氣在裡面笑道:“你這欽差的架子可真大。難道我還能把你騙了去吃唐僧肉不成?”言辭之間卻是錫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尖酸語氣。
錫若這下再不遲疑,一掀簾子就跳上了允禟的馬車,叫了一聲“九爺吉祥”之後,卻擡起頭對着允禟笑道:“九爺這麼說,豈不是把自己比作了妖精?不妥不妥,大大地不妥。”
允禟聽得“哧”地一笑,又細細地打量了錫若一回,方纔點頭道:“你還是老樣子。真好。”錫若不知道他說的這個老樣子是單指自己的外表,還是連內裡一塊兒算上了說的,便只好摸着鼻子說道:“照九爺這麼個說法兒,我倒成老妖精了。”
允禟聽得又是一笑,眉眼間卻已經現了風霜之色,再也不是那個只在京城的溫柔富貴鄉里流連的皇阿哥了,但是錫若也注意到,允禟身上那一股子與生俱來的傲氣卻未去半分,襯着他那張有些憔悴的面孔,反倒益發鮮明瞭起來。
錫若看得心裡一緊,便從懷裡貼身的口袋當中取出一封書信,轉手遞給了允禟。允禟一看上面那筆熟悉的字跡,眼眶便有些發潮,緊緊地攥住了那封信問道:“我八哥和我額娘,還有我五哥、老十、老十四他們可都好?”
錫若連忙點頭道:“都好都好。我臨出京的時候去看十四爺,他還說自己吃了睡,睡了吃,身上又長胖了些,嚷嚷着要減肥呢。”
允禟卻聽得現了怒容,恨聲道:“十四弟何等英雄的一個人物,卻被老四拘在了那麼小的一塊兒地方,反倒派年羹堯這樣的奴才來接替他的大將軍一職。實在可恨!”
錫若見允禟提起年羹堯的時候如此憤憤不平,料想他們之間一定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便勸慰允禟道:“難得見個面,九爺何苦爲了年羹堯生氣?要是瞧得起我,倒不妨同我敘敘舊,聊聊別後的情形,回頭我也好向八爺有個交代。”
允禟這才斂了怒容,又看着錫若說道:“我聽說老四如今也很重用你,但是無論他表面上對你如何得好,這個人你不得不提防。他連自家親兄弟都下得去狠手兒,料理起別人來的時候,只怕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錫若見允禟說出和七喜說的大同小異的話來,心道雍正啊雍正,你在紫禁城衆心目中的形象咋就這麼差勁呢?看來是得建議你聘個公衆關係經理了,唉!不過他見允禟如此關心自己,倒是有些受寵若驚,連忙笑着說道:“多謝九爺關心。現如今我的想法:能保一個是一個,但也要看各位爺自己的造化和決意。九爺要是能記得您出京前我勸告過您的話,事情或許還有轉機,若是打定了‘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主意,那我恐怕您日後會有更不如意的事情發生。”說着心裡又不由得一陣難過。
允禟先是皺了皺眉頭,隨即卻灑然一笑道:“你說得不錯。各人的命,半由天定,半由自己主宰。我落到今時今日的地步,只怨當日對老爺子的心思沒有琢磨透徹,可我一點兒也不怨別人,也不想再回頭。我只要……只要我八哥和老十、十四弟他們下半輩子好好兒的,就不枉同他們做這一世的兄弟了。”
錫若聽得心裡陣陣發冷,隱約又想起了當日允禩送允禟和允礻我出京時那種決然的態度,便一咬牙對允禟說道:“九爺若是信得過我,就好好地保重自己,不要再和當今皇上硬頂着幹,也不要再說那些‘出家離世’的氣話。如今他是君,你是臣,胳膊擰不過大腿,那咱就不擰。九爺是一把理財的好手兒,擱在哪裡過不了好日子?沒必要非執着於那些已經是鏡花水月的事情不放。路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呀!”
允禟聽得默然不語半晌,最後又搖頭道:“我和老四積怨已深,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往常我爲了八哥,沒少跟他對着幹。他把我發來這裡,我就沒預備活着回去。眼下要我去向他搖尾乞憐,我更加做不到。我不像十四弟,和他還佔着一個同胞親手足的名分,他屠起我來,只怕如同殺豬屠狗一般,連眼淚都不會多灑一滴。”
錫若聽得張了張嘴,允禟見他還想說什麼,便擺擺手止住了他的話,自己又傾身向前,第一次伸手握住了錫若的手,語氣誠摯地說道:“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周旋於我們兄弟之間,竟是左右逢源,也當真是個異數。只是再好的運氣,恐怕也有用盡的一天。眼下我皇阿瑪已經不在,也沒有人會再像他那樣,包容你的那些大錯小錯。你一定要早爲自己和十六妹做打算,免得將來和我一樣,陷在老四手裡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錫若聽得咧了咧嘴,也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允禟卻又認真地看了他兩眼,方纔鬆開手閉目說道:“你去吧。代我問我八哥、十弟和十四弟,還有我額娘和五哥的好。”
錫若只得朝允禟伏了伏身子,又掀開馬車簾子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