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三年,新春的腳步來得很快。地上的殘雪還未化盡,宮裡頭已經是一片張燈結綵慶賀新春的熱鬧景象。
這天錫若起了個大早,特地趕在內閣開始辦公之前,繞到惠妃的宮裡頭去請安。他剛一踏進惠妃的寢宮,就聞見了一陣濃烈的香火味。自從大阿哥被圈禁了之後,惠妃的宮裡就常年香菸繚繞,人跡卻越來越稀罕。
錫若在宮門口停了停,守門的太監劉全兒一見是他,立刻迎了上來,卻再也沒有以前的那份機靈勁兒,只是朝他問候了一聲,就沉默地在前頭引路。錫若仍舊塞了一塊銀子給他,他接過去以後也只是道了聲謝,也再沒有多餘的話。
錫若在寢宮門口頓了頓,聽見惠妃在裡面叫他名字的時候,這才邁步走了進去。惠妃倒和他去年見到時的樣子差別不大,但是比起錫若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已是老了許多。錫若一想到這位爲老康生下了兩位皇子,又一手撫育了兩位皇子的宮妃,晚景卻是如此地淒涼,心中不覺一嘆,便誠心實意地甩下馬蹄袖,恭恭敬敬地給惠妃請了一個安。
惠妃在薄紗屏風後面注視着錫若,忽然說道:“把這屏風給我撤了。他是我的孃家人,不需要這些裝神弄鬼的東西!你們也都給我退下去。”說着竟親自離座,繞過屏風扶了錫若起來,等到屋子裡服侍的人都下去了之後,卻又怔怔地看着錫若不說話。
錫若就着惠妃的手勁站起來,卻站在原地連大氣也不敢吭一聲。這時惠妃卻又說話了。她的聲音在這座華麗而徒有其表的宮殿裡突兀的響起,卻帶了一縷讓錫若意想不到的柔情,喃喃地說道:“那一年我被阿瑪送進宮裡來,他看着我說,惠兒,你哪怕爲了你自己,也要好好地在宮裡頭過下去。只要熬到被放出宮的那一天,就是你自由的時候。可是沒等我熬出宮,他自己就先去了……”
錫若隱約猜到惠妃說的那個人是誰,卻越發不敢接茬,只得憋着一口氣站在原地,聽惠妃繼續說道:“我們納蘭家闔族上下,都沒有一個人比得過他。我阿瑪說他原本是文才武略,驚才絕豔的一個人物,可惜卻太重感情,最後是自己害死了自己。可我當時就跟我阿瑪說,他爲他鐘情的人傷心了半世,如果那就是他想要的結局,又有什麼不可以?”
錫若越聽越知道自己猜的沒有錯,惠妃說的那個人正是自己的大哥容若,而且看惠妃的樣子,當年竟像是對容若有情。只是他們分屬同宗,是註定不可能有什麼結果的了。錫若見惠妃仍舊神情怔忡地盯着自己,心裡苦笑了一下,連忙輕咳了一聲。
惠妃果然悚然一驚。她也是在後宮嚴酷的鬥爭當中經年曆練出來的人,不過片刻的功夫就收回了心神,又變成了老康身邊一位端莊而有位份的妃子。錫若順勢扶着她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惠妃指了指身邊的椅子,示意錫若也坐下之後,看着他神態慈和地說道:“我聽說你的差使辦得很好。皇上特地在我跟前兒誇過你,說你成親以後益發地可靠,日後可望成爲國家棟梁之才。皇上還說我們納蘭家的男人,不出則已,每出來一個,就是會引人注目的。你的阿瑪和你的哥哥們都是這樣,如今怕是要輪到你給納蘭家掙回臉面來了。”
錫若想不到老康還在背地裡這麼狠狠誇了自己一把,倒覺得很不好意思。他約摸知道葉赫那拉一族和愛新覺羅一族的恩怨,聽說過葉赫部是被清太祖努爾哈赤所滅,彼此既是仇國,又是世代姻親。因此,名門望族繁多,名人也出了不少。
除了錫若自己所在的明珠這一支以外,還有清太祖的孝慈高皇后,康熙初年的四大輔政大臣之一蘇克薩哈和日後把持中國政局將近半個世紀的慈禧太后,和愛新覺羅家族可以說是對“歡喜冤家”。如今惠妃卻說出要他這個雀佔鳩巢的傢伙,來給這樣一個古老的家族掙回臉面的話來,實在讓他在倍感壓力之餘,又覺得多少有些滑稽,連忙又咳嗽了一聲說道:“娘娘所言極是。錫若一定謹記娘娘的教誨,小心勤勉地替皇上辦差,替娘娘,呃,咱們納蘭家爭光。”
惠妃聽得臉上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錫若生怕她又說出更加對自己寄予厚望的話來,連忙裝模作樣地打量了一下寢宮四周,琢磨着說道:“娘娘宮裡頭的陳設都有些年歲了,雖說古董是值錢,可是偶爾換換也能帶來點新鮮感。回頭我就叫內務府的人換過一些吧。”
惠妃聞言卻搖頭道:“不用你來操這個心。先前八阿哥說要給我這裡換擺設,我也沒答應呢。”說着又拉起錫若的手說道:“我如今沒有別的指望,只要你和八阿哥兩個在外頭好好的,就是我的福分了。其他的時間,就讓我來爲大阿哥唸經悔罪吧。這些身外之物,新或者舊,對我而言已經沒多大分別了。”
錫若聽得心裡一顫,忙又堆起了笑臉說道:“我聽說八爺也時常來探望娘娘?”
惠妃點點頭,卻嘆道:“難爲他還有這份心思。他自己的親孃過世了以後,就說從今往後要把我當作他的額娘來孝敬。不管旁人怎麼說他的不是,我始終當他是我這宮裡頭出去的那個好孩子。”
錫若聽得一愣。他知道惠妃所說的這個“旁人”,竟是連老康也一起掃了進去,更別提八阿哥的那些政敵了。他心裡有幾分佩服惠妃的膽色,卻也忍不住說道:“娘娘這話同我說說也就算了。其他人面前……”
“我當然不會說。”惠妃露出一臉瞭然的神情說道,隨即又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那串蜜蠟佛珠說道,“我聽說你跟胤禩近年來也有些生分,又是爲了什麼?”
錫若心裡一跳,下意識地問道:“娘娘聽誰說的?”
惠妃淡淡一笑道:“不用別人說起。只要看你和胤禩總是錯開時間來看我,我就知道了。”
錫若心裡暗道佩服,嘴裡卻拿捏着說道:“如今皇上特別忌諱皇子與大臣結黨,我不和八爺走得太近,也是存了這份顧慮。”說着便偷眼去看惠妃的臉色,卻見惠妃只是不言聲地數着手裡的佛珠,一直等到最後一顆撥過去的時候,方纔起身說道:“你們如今都大了,事情也不是我管得了的。可是旺哥兒,有句話我要提醒你。”
錫若聽惠妃又提起自己那個久已不聞的小名,連忙跟着站了起來,躬身聽着惠妃說道:“你同別人再親近,也不要忘記胤禩從小到大是怎麼照顧你的。他當初看見你的時候,可未必能預見到你會有今天,更別提用你爲他辦事了。有些事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不要等到無法挽回的時候纔來後悔。等到那時候……就太遲了……”
錫若呆若木雞地看着惠妃走進內室,腦子裡卻來來回回地翻滾着她方纔的那幾句話。他和八阿哥之間,一直以來利用和被利用的人,究竟又是誰呢?他真正應該要保的那個人,又……
一直到走出惠妃的寢宮,錫若仍舊覺得腦子裡亂糟糟的,胸口也是一陣難言的憋悶,這時卻聽見有人在身後說道:“這纔多早的時候,居然地上就有草芽兒冒出來了。果真是春去春又回了麼?”
錫若聽見這個聲音,猛地回過頭去,卻見八阿哥胤禩正蹲在樹叢的另一面,撥弄着雪地下的一點新綠,臉上笑意晏晏地對着身後的何柱兒說着話。錫若只覺得眼眶猛地一陣發澀,竟不敢向那個在自己面前幾乎永遠言笑溫存的人走過去。
“……我雖然沒有你原來想象的那麼好,卻也沒有你後來想象的那麼壞。你不妨站遠一點,等好好看清楚了我這個人,再決定要不要與我相交也不遲……”
“……他日我若是登基,必定以你爲首輔。……”
“……我們的富貴榮辱,不過是皇上的一句話。可就是因爲這樣,我纔不甘心一輩子都被人擺佈!都一樣是皇阿瑪的兒子,我又爲什麼要讓自己的將來也被人擺佈?我爲什麼就不能爭一爭?……”
……
錫若只覺得往日胤禩說過的每一句話,如今都像是紮在自己心口上一根芒刺,鮮血淋漓地提醒着他刻意的忽視與忘卻。這時對面的八阿哥卻似乎感覺到了他這邊傳來的目光,擡起頭看了過來,緊接着又站了起來,還朝這邊走了一步。
錫若猛地回過神來,竟想也不想地拔腿就跑。一直到跑出了後宮的範圍,錫若這才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冷不防肩膀上卻被人拍了一下,隨即便聽見十四阿哥在身後問道:“你在後宮裡頭瞎跑什麼呢?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看見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了。”言語之間卻很是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