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貴人點了點頭,見那婦人沒有識相地離開,眉頭微蹙,衣袖一拂,步履悠然地朝馮宛的莊子走去。
當他經過婦人時,一陣獨屬於貴人的清香飄來,中年婦人連忙退後一步。
兩個僕人跟了上來,三人轉眼間便來到了馮宛的莊子外。
一僕人上前,在大門上敲了敲,轉眼,一個粗大的嗓門叫道:“誰呀?”
這聲音一出,另一僕人湊近貴人,不屑地說道:“小人觀察過了,這兩夫婦帶來的三十個壯僕,個個都是粗野魯莽,不識文翰之輩。廝養這種下人的,斷斷不可能是當權的世家子弟。”頓了頓,他又說道:“那婦人雖然氣度超羣脫俗,可看她的衣料,也是個普通的。身上釵環等物,更不見精美新奇,依小人看來,這婦人可能是有出身的,不過現在已經沒落,不值得在意。”
貴人點了點頭,這時,裡面的門衛見外面低語聲不斷,就是沒人回答他的問題,不由吱地一聲,把門打了開來。
這一打開門,那親衛扮成的親衛便是眼前一晃,直覺得眼前這個臉上敷粉,斜戴帽子,腰間大大小小佩着好十幾塊金啊玉啊的傢伙,直像個移動錢庫,刺眼得緊。
“你找誰?”
聽到這毫不斯文的話,三十來歲,下巴削得光光,因敷着粉顯得格外白淨的貴人拱了拱手,極爲有禮地問道:“望通報一聲,便說錢塘陳七想見過貴郎主。”
親衛又朝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點了點頭,道:“稍等。”轉身朝着莊子裡大步走去。
此時,衛子揚和馮宛正湊在一起低語,那親衛走到他們身後,大大咧咧地說道:“將軍,夫人,外面有個塗胭抹粉的傢伙,說是什麼錢塘陳七,想見將軍。”
這麼快便有人上門?
馮宛一怔,見到衛子揚眉頭一蹙便要拒絕,她伸手在他的手背上壓了壓,輕聲道:“去看看吧。”
“也可。”
當下,兩人轉身,朝着大門走去。
見那門衛把自家主人扔在門口後,愣是沒有一個人上前招呼,安置到客房中,一個僕人連連搖頭,道:“這種不曉事不通禮數的主家……依小人看來,便是他們的郎主,也要調教一番,方可面呈那位貴人。”
陳七郎聞言,矜持地點了點頭。
不一會功夫,另一個僕人喚道:“來人。”
陳七郎擡起頭來,他目光定定地看着腿長身長,矯健而行的衛子揚,目光閃了閃,道:“我們迎上去。”
“是。”
當下,陳七郎大步而行,呵呵一笑地向衛子揚迎來。
見到他這種自來熟的模樣,衛子揚一怔。而這時,陳七郎已是遠遠一揖,朗聲道:“錢塘陳七,見過郎君。”
頓了頓,他擡起頭,以一種貴族式的矜持和親切的態度問道:“敢問郎君貴姓?”
“衛。”吐出一個字後,衛子揚還在側着頭,打量着面前這個笑得極燦爛的傢伙。
“原來是衛家郎君。”陳七又是呵呵一笑,他又走上幾步,一直來到衛子揚三步處,方纔停下。再次朝着衛子揚一揖,陳七郎微笑地瞅着衛子揚,以一種舒緩,優雅,又隱帶熱絡的語氣說道:“郎君定在詫異陳某的來意吧?呵呵,陳某此次前來,是送一場天大的富貴給衛郎的。”
“天大的富貴?”衛子揚好奇了,他雙手環胸,咧嘴笑道:“哦,說來聽聽。”隨着他的動作,那斗笠已經遮不住衛子揚的臉,直露出他高挺的鼻樑和優美的下巴。
看着這光是露出半張臉,便已經當世無匹的絕色少年,陳七郎笑得更燦爛了,他又上前兩步。
兩人之間本來相隔三步,陳七郎這麼上前兩步,便與衛子揚只隔了一步之遙,這樣的距離,向來是極具壓迫感的。
不過,衛子揚沒動,馮宛也無所謂。他們都靜靜地看着這個陳七郎,等着他說下去。
陳七郎見他們不避不讓,臉色不改,心中暗歎一聲,更是滿意了。
他自個退後一步,慢慢踱開,燦笑着,慢慢地說道:“衛郎不是本地人,剛剛來到建康吧?”這是廢話,光是他的人半天所觀察到的,那些精壯僕人的表現中便可以知道,他們對建康城可新鮮着呢。
衛子揚自是不答。
陳七郎也不需要他回答,他踱着步,慢悠悠地說道:“這建康城,到處都是繁華似錦。然而真正的繁華之處,衛郎一定不曾見過。那樣的人家啊,那是金磚鋪地,白玉做壁,燭火爲柴,美酒煮飯。嘖嘖嘖,那種繁華奢靡,有些人,便是做夢也夢不到的。”
陳七郎說話時,音調鏗鏘起伏,極有感染力,衛子揚本是個性急的,此次倒聽得津津有味。
陳七郎轉頭瞟了一眼,見衛子揚聽得認真,不由得意一笑。咳了咳,他又繼續說道:“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有的人命賤如草芥,被殺被踐踏,那是誰也不眨一下眼睛。而有的人,卻生來便是前呼後擁,高貴不凡。”
聽到這裡,衛子揚終於打斷了他,“說重點。”
“好!果然是個痛快人!”陳七郎猛然轉身,神采熠熠地看着衛子揚,高聲喝采道:“那衛郎請恕在下有話直說了。”
他直盯着衛子揚,一字一句地說道:“衛郎姿容出衆,當世少有。”聽到這裡,衛子揚蹙了蹙眉。這邊,陳七郎語速加快,侃侃而談,“在下以爲,以郎君這樣的美玉,淹於人羣中混混一世未免可惜。陳七不才,願爲郎君媒,引之貴人,如他日富貴了,郎君隨手一擲,便夠陳某享用一生了。”
說罷,他期待而熱切地看着衛子揚,等着他的回答。
衛子揚轉過頭來,他眉頭深皺,一臉不解地對着馮宛問道:“這人後面嘰嘰歪歪說了這麼多,是什麼意思?”
馮宛的表情有點古怪。她的脣動了動,卻只是盯着那陳七郎,沒有向衛子揚解釋。
她總不能就這麼直接地告訴衛子揚說,這個陳七郎覺得你長得好看,像塊美玉一樣,他要把你引薦給那些權貴,讓你去以色事人吧?
馮宛曾聽人說過,整個建康,整個上層權貴階層,有很多人在私生活上極爲放蕩。而且,這些放蕩的人中,並不僅僅是男子。
馮宛盯着陳七郎,見他一臉迫切地又要說些什麼,當下越出一步,擋在了衛子揚前面。
她朝着陳七郎福了福,慢慢擡頭,馮宛似笑非笑地瞅着來人,徐徐說道:“陳君的眼睛似乎不怎麼好。”
在陳七郎轉頭看向她時,馮宛朝着四周的親衛一指,慢悠悠地說道:“陳君看我家這些兒郎,可有弱不禁風,見了血便會暈倒之輩?”
陳七郎順着她的手勢看去,他目光掃過一個個精壯悍勇的親衛,又不解地看向馮宛。一副實在不知道她說這些有什麼用的表情。
馮宛又笑了笑,繼續說道:“陳君看我家郎君,可有目光似鷹,龍行虎步之感?”
“目光似鷹,龍行虎步”八個字一出,陳七郎臉色終於變了變。他終於知道,眼前這個衛郎爲什麼看起來與別的美少年不同,原來他是有這種氣勢。
見他終於懂了,馮宛臉一冷,寒森森地說道:“我家郎君手中的劍,啖過的人血,不說一百,也有數十。陳君如要活命,還是把你說的話,想做的事通通忘記,速速離開的好!”
這話,已是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威嚇。
陳七郎臉色大變。
他看了一眼馮宛,又看向漸漸明白過來,手徐徐按上劍鞘,目露殺機的衛子揚,看向虎視眈眈盯着自己三人的衆親衛,背心的冷汗,終於涔涔而下。
喉結動了動,陳七郎勉強一笑,抱拳說道:“原來是唐突了,勿怪勿怪,在下這就退去,這就退去。”
一邊說,他一邊急退。
直到這三人消失在眼前,衛子揚冰冷的聲音才傳來,“原來他竟是這個意思!”
剛纔陳七郎後面的那段話,因爲語速加快,又夾上了建康口音,他聽得不是很明白。
現在明白過來,直是氣得臉孔通紅。
馮宛連忙握緊他的手,低而溫柔地說道:“子揚,別生氣,我們現在建康,不能殺人的。”勸到這裡,她喃喃說道:“我們剛剛落腳,怎麼就被人注意到了?子揚你又是一直戴着斗笠的,這人是怎麼知道消息的?”
這些,她本是可以向陳七郎問清,只是怕夜長夢多,萬一衛子揚暴起殺人那就慘了,便忍住了沒有問。
那陳七郎一坐上馬車,一個僕人便低聲說道:“主子,這事?”
陳七郎臉色沉了沉,好一會他才說道:“下月初六是夷陵西太后的壽辰,本來還想把這姓衛地獻上去。現在看來,卻是要另做打算了。”
在陳七郎沉思的時候,他們的馬車疾馳而過。
而這時,街道的另一側,一個清雅動聽的聲音低低地傳來,“陳七這等醃髒貨,到這地方來做什麼?你們去探一探!”
“是。”
兩個大漢一走,一個華服青年走過來,吃吃笑道:“虞小四,便是你的美人嫁做了他人婦,這久別重逢見上一見,也是應當。你坐在這裡黯然傷神,有個什麼勁?”
青年的聲音一落,一個僮僕在旁撅嘴道:“我家郎君纔沒有黯然傷神呢。他是想見故人,奈何故人明明見到他,卻擺出一副不想相識的架式。郎君此次來,不過是想看看他們居住的地方罷了。”
僮僕這話一出,那華服青年笑得更起勁了,他哈哈樂道:“以虞小四之尊,跑到這等庶民的地方來,還不敢親見其主人。這不叫黯然傷神還叫什麼?”
在華服青年的大樂,那僮僕急急地解釋中,那清雅動聽的聲音笑了笑,悠然傳來,“在陳國時,我曾經對這個婦人有過許諾。現在她來了,我也該踐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