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帳外趙俊的低語,馮宛終於忍不住掀開了牀幃。
她倚在枕頭上,擡頭望着一臉疲憊風霜,又滿懷期待地看着自己的趙俊,眼睛眨了眨。
找她想法子,讓他沒有損傷地拋棄陳雅?
她怎麼可能有這個能耐?趙俊對她的信心,真是比她自己還強啊。
當然馮宛也知道,趙俊之所以這樣說,最大的原因是他無策可施,無人可求。
尋思到這裡,馮宛想要笑,可她又笑不出來,整個人恍惚着,想着:怎麼這麼快就走到這一步?怎麼可以這麼快就走到這一步?
前一世,這一世,他們不是都非常要好嗎?陳雅喜歡他,不顧一切地想嫁他,他也喜歡陳雅,在她面前總是百倍溫柔,百倍耐心!就算陳雅被她算計得貶爲庶民時,她也只是以爲,自己只是在趙俊的心裡埋了一根刺。可她萬萬沒有想到,他這麼快就厭煩陳雅了,這麼快就想要擺脫她了。
前世相互扶持,數載恩愛,到頭來抵不住陳雅一笑。臨死時,她還以爲這兩人情比金堅呢。卻沒有想到這一世,只是陳雅貶爲庶民了,他就打了退堂鼓,他就要放棄。
見馮宛恍惚着,看向自己的目光復雜而遊離,趙俊低下頭來。
不知怎麼的,此刻他有點不敢對上馮宛的目光。
好一會,馮宛低聲說道:“她畢竟是陛下的血脈,又是個素來受寵愛的,便是現在有不得志處,說不定什麼時候又恢復了往昔的光鮮。郎君萬萬不可再起離棄的念頭。”
說到這裡,馮宛慢慢一笑,低低說道:“她陳雅,可不是我們這種普通庶民。她的事,開不得玩笑的。”
她的聲音有點飄忽,笑容也似是帶着嘲諷,趙俊不由想道:她是在埋怨我,是在譏諷我輕待了她!
想到這裡,他脣一抿,認真地盯着馮宛說道:“宛娘,你可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休棄你。便是,便是你對我不起,我也對陛下說,我不會放棄你!”聲音鏗鏘,頗顯得理直氣壯。
沒有想過休棄嗎?是了,他曾經地打算,娶大公主爲正妻,把自己貶爲平妻,實是算不得休棄,算不得羞辱!畢竟,他還要她是不是?
馮宛一笑,她垂下眉眼,輕輕說道:“郎君,我累了。”
在趙俊有點怔愕的眼神中,馮宛閉上雙眼,疲憊地說道:“郎君請回吧。”
竟是下了逐客令。
可趙俊前來的目的根本就沒有達到,他都如此認真地跟她敘說了,她怎麼一點感動也沒有?
蹙着眉頭,趙俊站在原地不動。
這時,一個護衛走到趙俊身後,道:“趙家郎君,請回吧。”與馮宛的委婉不同,護衛的聲音則強硬得多。
趙俊薄脣抿成一線,他盯着馮宛一陣,不知想到了什麼,當下順從地點了點頭,溫和地說道:“我就走。”
然後,他看向馮宛,輕輕說道:“宛娘,爲夫說的話,你放在心中好好想一想。”
交待完這句,他這才轉身返回。
目送着他的背影離去,馮宛好一會才收回目光。
許久後,她低低地笑出聲來。
馮宛的低笑聲,令得兩婢靠近過來。一婢好奇地問道:“夫人在笑什麼?”
馮宛還在笑,她以袖掩臉,輕輕地,似是忍俊不禁地笑着,只是這笑聲聽着聽着,怎麼都有一種悵惘。
直過了好一會,馮宛的笑聲才漸漸止息。在另一個婢女忍不住也問出聲時,馮宛低低迴道:“沒什麼。只是突然發現,以前連死也怨恨着的人,竟然比我還可憐。”
“什麼連死也怨恨着”兩婢相互看了一眼,同時疑惑不解地搖了搖頭。
馮宛慢慢放下衣袖,她的臉,已恢復了往昔的平靜淡漠。垂着眸,她暗暗想道:陳雅這麼快就招他厭棄了?堂堂大公主,放棄了公主的驕傲,屈身於他一個六品小官,如今甚至連公主也做不成了……她付出這麼多,定然沒有想到,與她新婚不到一個月的夫君,已經開始厭棄她了!
捨去自己的尊嚴,捨去父母的寵愛,捨去熟悉的舒適的生活,忍受着朋友的冷眼和他人的閒話,不顧一切地選擇的這個男人,便是這個樣?不到一個月,新房泥土未乾,鴛鴦枕還是暖着,男人的誓言還在耳邊縈繞,臉頰的笑靨還沒有收起,他就變了心了?絕了情了?
真是……可笑!
大可笑了!
又低低笑了一陣後,馮宛輕輕地說道:“通知下去,便說我病又重了。”
在兩婢不解地眼神中,馮宛解釋道:“我累了,不想再與這院落裡的人牽扯了……待將軍得勝歸來,我再病好吧。”
卻是死心塌地地等着將軍了。
兩婢相視一笑,高興地應道:“夫人所言極是。”
兩婢把馮宛的意思一傳出去,北院馬上變得蕭條起來。嫋嫋升起的藥香,低着頭安靜來去的婢僕,無聲無息的院落,向所有人宣告着這北院的不吉。
接下來,都城連下了三場大雪,然後便是連續十來天的陰霾多風的天氣。
在這種氣侯中,貴族們便有馬車搭乘,也不願意走動的。於是,趙府外面車跡漸絕。
倒是東院裡,不時傳來尖哨的喝罵和叫嚷聲,有好幾次,馮宛還聽到婢女們攔住了前來訴苦的婢妾。至於趙俊,也是一連來了七八次,不過都是沒有與馮宛說一句話。有幾次他強闖進來,看到的也是臥塌不起,昏昏睡着的馮宛。
今天是大年三十。
趙俊站在馮宛的塌前,已經很久了。他低着頭,呆呆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好一會,他抿着脣向身後問道:“夫人這樣有多久了?”
一婢女應道:“一個月又十九天了。”
“一個月又十九天了?”趙俊重複了一遍,顫聲道:“大夫可有說什麼?”
“大夫說,夫人這是爐火剛熄,餘溫猶在時調養不當,以致舊病重燃,比之初病更加嚴重。”
趙俊的薄脣動了動。
他慢慢走到馮宛塌前。
在塌前坐下,他伸出手,想要撫上馮宛的臉,猶豫了半晌,卻又放下了。
好一會,他低低喚道:“宛娘?”
馮宛自是一動不動。
趙俊又喚道:“宛娘?”
一連喚了幾聲,也不見她有什麼反應,趙俊突然悲從中來。他伸手捂着臉,哽咽道:“宛娘,你不是這個樣子的……嫁我二載餘,你從來不曾生過病,怎的這一不舒服,便到了這個地步?”
知道有人來,馮宛總是會在臉上塗上厚厚的白粉,會敷上青黛。房中光線不夠,任何人陡然一看,便看到一張青中透白,毫無血色和生機的臉。此刻趙俊看到的也是如此。
他似乎是真傷心了,哽咽聲聲,好久都說不出來。
又過了一會,他哽咽聲稍平,再次低低說道:“宛娘,爲夫不想你病,不想你這樣……宛娘,爲夫有好多時候,都宿在你曾經居住的房間裡……宛娘,你起塌好不好?我,我們回到從前,好不好?”
此刻,他的說話聲倒有幾分幼稚,站在角落裡的婢女悄悄伸頭向他望了望,對上那指縫中溢出來的淚水,她暗暗想道:怪不得世人都說,男人很多時候都像個孩子。原以爲趙家郎君這種薄情之人會是例外,沒有想到,他也會有如此脆弱的時候。
這趙俊每次來,不管他如何要求,都會有兩個婢女守在馮宛房中,堅持不肯讓他與馮宛獨處。一次又一次後,趙俊也不再堅持了。到了今天,他這般失態時,都忘記了身邊還有人在窺視着。
淚水順着指縫慢慢流下,一滴又一滴。而躺在牀上的馮宛,依然臉色青白,動也不動。
趙俊擡頭看了她一眼,慢慢止住了淚水。不再哽咽的他,似是有點失神。整個人呆呆地坐在那裡,目光似是看向馮宛,也似是一片空洞。
……馮宛離開後,他感覺到最多的便是孤寂,徹底的孤寂。那個總是一聲不吭地站在他身後,對他溫柔,爲他想好一切的人不在了,他會在一個個夜晚,突然發現天地雖大,卻只有自己一個人。
如果他仕途順利,春風得意,也許這種感覺還不是那麼強烈,可現在,他不如意,而這種不如意,卻偏偏映襯得以前的日子如同神仙般美好。所以,他看到臥牀不起的馮宛,頓時大爲失態,頓時有一種,自己將變得一無所有的恐慌!
這種感覺,這種失態,這種悲傷,前世的趙俊,直到了與陳雅成婚半年後才體會到。那半年,他在陛下面前是再三出錯,又接連兩次捲入了同僚們的黨派之爭中,成爲他人陰謀下的一顆棋子。那時的他,雖然只是被陛下貶了一階,由陛下信任的核心權臣中的五人之一,落到了外圍。可他和周圍的人都感覺到,他已是前程無幾。
這個時候,陳雅的公主身份,已解決不了他的任何難題。他需要的是馮宛,需要的是有政治智慧,能夠從細微處看端倪,能幫他提點,助他周旋,在他犯錯時及時補救的人。
可惜,馮宛早已在他的默許下,被他現在的妻子,大公主陳雅害死了!埋在遠方鄉下的她,屍骨都被蟲蟻噬咬得所剩無幾,又哪裡能從土裡爬出來助他一臂之力?
於是,那時候,他端着酒走入馮宛慣常居住的寢房,一邊喝着酒,一邊這般哽咽着。於是,他抱着雙臂,任由院落外陳雅的笑聲渾厚響亮,他自己卻是冷得全身發顫,只是感覺到,天地雖大,自己卻只是一人!
因爲,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在他還沒有完全明白她的重要,沒有感覺到她的珍貴時,被他害死了!
——這世間,唯一沒有賣的,便是後悔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