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趙王殿下歸來了。”
諸簫韶自七歲起學琴,至今已有八年,琴技雖時光磨練而愈發精湛,可她在聽到這句話是卻是手一顫,尖銳的滑音毀了一曲原本流暢的《長側》。
“他回來了?”她按住琴絃,擡頭看着前來通報的珠兒。
“是啊,回來了。”珠兒喜上眉梢,“是端聖宮的葛青傳來的消息。殿下隨陛下這一去上林苑,走得可真是久,娘子都見不着他了……”說到最後半句時,生生截住,略有些不安有些難過的看了諸簫韶一眼。
諸簫韶怔忡不語,纖纖素手下意識的緩緩摩挲朱弦。其實謝璵在哪裡,於她而言的意義都是一樣的,因爲無論他在哪,她都只能從別人的口中,去猜測他的形貌。她想起她最近一次見到他,那似乎還是去年的中秋宮宴,她與他隔着很遠的距離,在漫天璀璨的燈火下遙遙一望,她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顏,可身後卻有宮人小心翼翼的催促:“作司還不走麼?一會去遲了,太妃怕是會生氣。”
那時她已是北宮中身份最高的女官,在短短几年的時間裡屢次擢升,虛歲十五便榮登作司之位,皇帝遲遲不立後,妃嬪多不得太妃喜愛,掖庭的大權在太妃手中,她這個作司自然成了姑母的最好輔佐,北宮中人爭相討好。宮裡許多人都說是因爲她有個偏寵她的姑母,仰仗太妃恩賜她纔能有如此權勢,對此她唯有苦笑而已。她知道,這不過是太妃更進一步掌控一切的手段而已。
而自從清安十三年她被封爲女尚書後,諸太妃便下令讓她從織雲閣搬去了康樂宮的重裕偏殿,於是在旁人眼裡,這更是成了諸太妃愛惜這個侄女的證據。諸簫韶爭辯不過那些所謂的證據,只能不置一詞,在人後勾起冷笑一遍遍的回憶三年前死在她面前的唐暗雪,在人前端起弧度合宜的淺笑,安然接受太妃的“恩賜”以作司女官的身份在重裕殿蹉跎三年的光陰,三年沒有謝璵的光陰。
除卻那些宮人內侍羽林衛,謝璵其實算得上是她來到北宮中認識的第一個人,亦是那段陰霾歲月中第一縷破雲穿霧的光亮。他陪伴了她那麼多年,卻在他韶華初盛的時候不見了蹤影。
因爲太妃不允許他們再有從前的親密,唐暗雪給了諸太妃一個教訓,雖然她慘烈又悄無聲息的死去,可終究讓諸太妃開始了警惕,她用宮牆和禮數隔絕了諸簫韶和謝璵,她在諸簫韶最開始來重裕殿時便和顏悅色的對自己的侄女笑道:“你如今也大了,該知道什麼是能做的,什麼是不能。不爲諸氏的顏面着想,你也該在行事前慎之又慎的考慮你的名聲、趙王的名聲,以及肆意妄爲的下場。”
下場,這兩個字冰冷,出口後讓當時的諸簫韶狠狠一顫。
康樂宮的蕭牆那樣高,可諸簫韶知道,阻隔她和謝璵的,是她心裡築起的那堵牆。
“娘子有什麼東西或是話要帶給殿下麼?”珠兒的眼眸明亮,她這些年來旁觀了她與他走過的路,是知道她的心思的,“奴婢的行動還算自由,出入端聖宮無人阻攔。”
“沒有。”可是她用力而緩慢的搖頭,“什麼都沒有。”
“阿惋當真不曾託你帶話與我?”端聖宮內,謝璵緊緊的擰着眉,滿懷失落的問。
這是他第三次問出這句話了。
珠兒無可奈何的搖頭,“殿下,當真沒有。”
“她知道我回來了,一句別的話也沒說?”
珠兒仔仔細細的回憶了好一會兒,將記憶翻來覆去的搜查,確定真的沒有從諸簫韶口中聽到半句和謝璵有關的話,除了那句“他回來了?”。
謝璵喪氣又頹然的打翻了自己手邊的瓷硯。
珠兒覷了眼他的臉色,小心翼翼道:“殿下,奴婢出來也有一段時候了,可否容許奴婢先行告退?宮中禁令嚴明,珠兒一個康樂宮的宮人若是讓人知道私自跑來了端聖宮,只怕會惹人非議。”
“你去吧。”謝璵沒好氣的揮手,珠兒退下後一個人伏在案上悶悶不樂。
“殿下不該動氣。”宋內傅上前,沉穩而慈藹的看着他,“依奴婢看,諸作司做得很對。”
“她做的哪裡對了。”謝璵鬱郁的將頭埋在胳膊中,甕聲甕氣道:“我回來了,她理都不理會一聲,可見是個沒情沒義的。”
宋內傅嘆了口氣,“《禮記》有言:‘男女不雜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櫛,不親授。’殿下難道還指望着諸作司給你傳什麼悄悄話麼?這將‘禮’之一字置於何地。”
謝璵無言以對,但仍心有不甘,過了一會輕輕道:“從前她可不這樣的。”
宋內傅微微蹙眉,“總角孩提天真矇昧,自然無需男女大防,可諸作司年將及笄,殿下還以爲同兒時一樣麼?”
“原來阿惋今年就該及笄了……”謝璵喃喃。
“殿下,申時將至,可要沐浴更衣預備出宮?”侍兒寧盈在門外問道。
謝璵總算想起今日是自己舅母臨慶大長公主的生辰,他需出宮賀壽,於是有氣無力的點點頭。宋內傅眉頭稍稍舒展,轉首吩咐寧盈備下熱湯巾櫛。
臨慶太主謝霰既是皇家宗親天子長輩,又是衛家宗婦衛昒之妻,身份貴重非比尋常,是以她的五十大壽,驚動了帝都乃至整個蕭國,各姓門閥、朝中公卿,無一不攜禮拜賀,一時間衛家府邸前喧鬧如市,平素廣闊高大的門庭都擁擠不堪。
賀談元是隨棘水賀氏的車架一同來衛府的,他今年新晉了太常掾,在他這個年紀官職也不算低了,可於偌大的賀氏士族而言他依舊是個無關緊要的孩子。於是他也索性趁父親叔伯與衆人攀談時偷偷溜去了側門,那裡果然寬敞了許多,臨慶太主的長子衛樟與他是自幼相識的好友,賀談元對於衛府只怕比自家的府邸還要熟悉幾分。閽室裡守值的僕役見是他也並不阻攔,平日裡混得親近些的還一端酒碗衝他打招呼,“喲,賀十六郎來了。”
賀談元一概笑着應答,一路順順利利走到了舉辦宴席的廳堂入了男席,在這裡倒是沒有看見衛樟,他猜大約是忙着接待賓客去了,素日裡交好的白歸南、柳禕、崔平今等人此時也未得見,不過他眼見,卻是一眼便瞥見了縮在角落裡喝酒的謝璵。
此時尚未開席,這小子竟躲着偷酒喝了!賀談元一挑眉,大步走去一掌拍他肩膀,“好你個不知禮數的趙王!”
謝璵倒是臉皮厚,將手中酒壺往賀談元面前送了送,“頂好的石凍春,憐奴嚐嚐?”
“也只有桑陽衛氏豪奢,將尋常人家小心珍藏的石凍春拿來大肆宴賓。”賀談元將酒壺推開,“你可別害我,一會我阿父若是知道了,非拿柺杖揍我不可。”
“那我可獨享了,我舅父、姑母想必是不會怪我多吃了他們兩口酒的。”謝璵笑得眉眼彎彎,又仰頭灌了一大口。
“你有心事?”賀談元和謝璵多年爲友,他敏銳的察覺出謝璵此刻雖是在笑,卻並沒有什麼歡喜,抱着酒壺倒像是在買醉而非品賞美酒。
謝璵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心裡什麼事都沒有的不是傻子麼?”
“到底怎麼不痛快了。”
謝璵不答他,只向門口方向張望,“怎麼他們幾人還沒來呢?”
“人多,若講禮儀依次而入,只怕還得一會。”
“怎麼我舅母壽宴來的人這般多,我舅母又不是他們舅母,瞎湊什麼熱鬧!”謝璵隨口道。
賀談元哭笑不得,“還不是爲了攀附權貴。”繼而略正色幾分,“近年來帝都官吏數目倍增,不少人都爲了那爲數不多的高位而卯足了勁勾心鬥角呢。”
“官吏數目爲何倍增?”謝璵不解。
“這緣故有些複雜,起因還是清安十年的那一道求賢詔……”
“打住打住!”謝璵忙喝住他,“我對這些不感興趣,只是隨口一問,你用不着正兒八經答我。來來來,咱們聊些別的——”他賊兮兮的勾住賀談元的脖子,“既然崔六和阿柳都沒來,咱們就聊聊他們的夫人如何?你瞧瞧,是崔家婦容姿更甚一籌呢,還是柳家婦風華更出衆?”
賀談元擡了擡眼,“崔婦柳婦我先不評,我只知道若阿柳聽到你這話定會說他府中還有美姬無數任君評比,而崔六……那小家子氣的若知道你在背後妄議他夫人,估計會抄起刀子追着你砍。”
“好好好,我不說他倆的妻子。”謝璵重重一砸賀談元,“阿南的未婚妻早殤,咱們就說你家的晁娘子好了。”
果不其然看見賀談元的臉一下子漲得緋紅。
謝璵壞笑,“你猜猜,那晁娘子是妍是媸?”
賀談元拼命勾頭,憋出一句,“娶婦娶德!”
謝璵揚眉,“那你再猜猜,晁娘子是賢是悍?”
賀談元哪裡猜得到,去年冬時定的親,至今他都未見着人。
謝璵忽然道:“你想不想見見她。”
賀談元嚇了一跳。
謝璵繼續道:“今日我姑母大壽,奉陶晁氏攜女赴宴。”他將重音壓在那個“女”字上。
賀談元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不、不好……她、她無論是什麼樣的……我終究還是得娶她的……”
“難道你不好奇麼?”
“是……可是……”
“若是有機會見,就見見吧。”謝璵涼涼道,賀談元擡頭,這才發現他不知何時竟已收斂了那副胡鬧的笑臉,“或許此時不見,就很難見到了呢。”他的目光空茫,不知望向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