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都曾在私底下感慨過,謝珣書畫卓絕,只可惜生在了帝王家。諸太妃總嫌自己兒子少雄才大略,朝堂上爲權臣所掣肘,但她卻從未察覺皇帝一手行草飄逸、楷書俊秀少有人及,若是皇帝親自寫下的手諭到了有雅興識書法的文臣手中,都少不了惹來一番讚歎,她也不會知道很多年後蕭安帝的畫作會流出宮牆,千金難求。
但謝珣活着的時候,不過是個旁人眼中不務正業又陰冷古怪的帝王罷了,他在上林苑金瓊殿設下宴席賞百戲,卻又在衆人酒酣興高時莫名發怒,拋下一干公卿貴胄獨自離席,先是在後殿摔了不少上乘青瓷然後笑說此音甚美,然後又忽然說要作畫,令人急急去備下筆墨。
皇帝師承蕭國書畫名家衛之釗,可筆觸卻少了衛家人的剛硬清雋更多了柔婉,可這樣的柔是冰涼的,帶着幾分頹然悽悽,如枝頭某朵開敗之後欲墮不墮的花。他的畫作放眼望去多是清冷的色調,這些年來他總愛畫美人圖,可他筆下的美人似乎總少了胭脂,淡了紅裙。
遊絲描精緻,貴在筆鋒穩重遲緩,小黃門在一旁研磨,瞧着皇帝一筆筆在素絹上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畫作未成,但他知道是個美人的側顏,或是背影。
皇帝常畫美人,但他從來不畫美人的正臉。
可小黃門瞧了這麼些年,他總覺得皇帝筆下的是同一個人。
然而皇帝這些年來少有親近女子的時候,究竟是誰,值得他這樣翻來覆去的描畫?畫中人的身姿氣韻小黃門隱約眼熟,但他就是記不起來哪裡見過。
不過皇帝心中藏着的事,有誰敢妄自揣摩呢?
許久後纔將一幅畫完成,皇帝對待自己的畫作,總是小心翼翼到謹慎的地步。
小黃門伸長腦袋去看,畫上景緻簡單,不過是大雪,雪中一女子俯身撿拾落下的紅梅。他是俗人,不知畫得好壞,卻仍是奉承道:“陛下的技藝愈發精湛了,畫中女子當真是有天仙之姿。”
“天仙麼……”皇帝的手指虛空着緩緩描過畫中之人。
“可不是,想必是宮裡的美人們,都無可比擬呢。”
皇帝卻忽然變色,“你是在催朕回宮?”
小黃門怎會聽不出皇帝話語中的怒意,當即跪下叩首,“奴婢不敢!”
皇帝沒有理他,甚至也沒有看他一眼,淡淡道:“去領二十下廷杖的罰,不要來吵朕。”
“是……”小黃門無奈應下。從前皇帝也不見得多麼寬和,可至少不會輕易對下人動用刑罰。他不知道爲何這幾年來皇帝會有這樣的變化。
三年前失蹤了一個御前女官,可少有人會將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與天子的人生聯繫。
他退下時最後看了一眼皇帝,而皇帝的目光凝在畫上,帶着幾分讓小黃門悚然的癡。
既然天子有令,他自然得去領罰的,路上恰好撞見了謝璵,見他苦着一張臉,謝璵免不了好奇多問了幾句,小黃門也不好答他,只含糊說:“奴婢蠢笨,觸怒了陛下。”
“三哥又生氣了……”謝璵蹙眉嘆息,他也知道自己這個哥哥愈發的心思難以捉摸,“我去看看他——”他擡足,可卻又頓住。
最終他還是悄無聲息的離去。
北宮裡那個無所顧忌的頑童也會長大,會知道自己和皇帝究竟是怎樣的一對兄弟。既然註定無法棠棣和睦一世,倒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親近,如此也不會心傷。
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個道理始於三年前皇長子長壽夭亡的那一日,之後一點點的明白,於是天真一點點的被打破。隨着歲月滋長的,是生疏。
他扭頭去了金瓊殿,這裡足夠熱鬧,熱鬧能讓人忘記一切。他直接闖進了殿中,穿過殿中樂姬翩翩的舞袖找到了自己的好友賀談元,毫不客氣的坐下奪過賀談元手中的耳杯爲自己滿斟一杯,一飲而盡。
不過趙王行事無禮隨意已是帝都貴胄人人皆知,故而大殿公卿滿座,都只是見怪不怪,賀談元也只是聳聳鼻子,另叫人拿了一隻酒盞,看着他胡亂抓起盤中杏子往嘴裡塞時不溫不涼的來了一句:“殿下還是注意些儀態吧,免得傷了京中娘子們的心——”
話未畢,嘴裡被謝璵惡狠狠的堵了一隻桃子。
“我怎麼就傷了娘子們的心了,你且說說。”謝璵挑眉。
“你少在這裡裝模作樣,你還不知道麼?”賀談元好容易纔將桃子摳出來,重重哼了一聲:“今日圍獵,我聽說你可是又大出風頭,似乎還有不少貴女爲了見你一眼,巴巴的在觀雲樓上踮足翹首的張望呢。我易家表妹從觀雲樓上回來時同我說,在觀雲樓上那些娘子們各個將你誇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什麼貌比潘安,什麼文能安邦武能定國,什麼天縱之才——也虧得那些娘子們說得出口,你還笑、還笑,我都要替你羞死了。就你這不學無術的,不過靠幾句詭辯讓太學博士語塞了一會,怎麼傳着傳着就成了你舌戰羣儒了。還有什麼騎射了得,我雖這方面不如你, 可我也是見識過英才的,憑你這本事,哪裡就能遠赴邊疆衛國了,我看連前幾年咱們遇上的那個安九娘都比不上。”
“早晚有一日我能比上她的。”謝璵插嘴,又道:“文賦辭藻,你也比不上我。”
“我正想說你呢,你寫得那叫什麼啊,華而不實的花架子,也就能哄哄那些略識文墨的小娘子,有空還不如去多讀讀四書五經,省得洪博士成日裡說你遊手好閒。”賀談元瞪他。
這下謝璵倒不敢瞪回去,賀談元學得是經國之道,通曉古籍,又極擅算學,他閒來無事舞文弄墨折騰出來的東西,在賀談元面前誠然算不得什麼。只好哼了一聲:“若論琴學音律……”
“莊文皇后之子、衛博士之甥不曉樂理,那纔是怪事呢。”賀談元也將他的話打斷,“有什麼可炫耀的。”
“衆女嫉餘之蛾眉兮……”謝璵佯作哀愁的吟道。
“誰嫉妒你了!”賀談元氣得眼睛等得更大,“後來你還對觀雲樓的娘子們笑了一下是麼?”
“有何不可?”
“輕浮孟浪!”賀談元憤憤吐出這四字。
謝璵但笑不言。
“若非如此,爲何你那幾個衛家的姊妹都不願嫁你?阿樟說衛家那幾位待嫁的娘子現今提到你,便是滿滿的不屑厭棄。”
“你休要聽他胡扯,我與表姊妹們好着呢,不過她們不願嫁我也是真的——但也很好啊,反正我也不願娶她們。”謝璵彎眼,笑得狡黠如狐。
賀談元無言以對。
“聽說憐奴你家中近來爲你訂了門親事?”
方纔還話語咄咄逼人的賀談元立時沒了聲息,直接趴在了案上。
“據說是奉陶晁氏的嫡女?年齒幾何?容貌如何?性情可好?”
賀談元動也不動的趴在案上,打定主意裝死。
謝璵將他強行拽起,瞧見他滿臉緋紅不猶揶揄,“嘖嘖嘖,你這幅模樣,怕是連晁娘子的面都未見着吧。”
賀談元一緊張,連平素裡的伶牙俐齒都結巴了,“小、小聲點,這人多、人多……”
這樣一來更是引得謝璵嘲笑不斷,若不是看着金瓊殿人多,只怕賀談元早就掀了桌案追着他打了。
可笑過之後,他心中卻又被大片的空茫填滿。他扯扯嘴角,將壺中所剩的葡萄美酒飲盡,一個人跌跌撞撞的走出了金瓊殿。
上林苑的夜比北宮的更涼,夜空澄明,月如冰,光如水,鋪展三千里的銀霜,一望無際。他站在月下發愣,一時不知該何去,該何從。夜那麼靜,好像天地和他都凝住了一般。
可思緒卻飄得很高很遠,漫無邊際的遊蕩,他忽然想起了百里之外北宮的樓閣,想起了某座樓閣中的某個女子。思念那樣清晰,可記憶卻模糊了,他發現他好像忘了她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