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間石室一被打開,諸簫韶便嗅到了濃郁的血腥味,她忍不住猛地躬下身乾嘔。
邱胥倒有耐心,在一旁盈盈笑着等諸簫韶緩過氣來,方攙着她走了進去。
說是攙扶,不如說是拖拽,因爲不容抗拒。
石室中燃着微弱的燭火,有人在輕頌佛經:“其福勝彼。云何爲人演說。不取於相。如如不動。何以故。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佛說是經已。長老須菩提,及諸比丘、比丘尼、優婆塞……”
那聲音細得讓人忍不住頭皮發麻,待諸簫韶看清室內的情形後,更是險些嚇得魂飛魄散。
室內就三人,一人臥於地上,一人趺坐在側吟誦《金剛經》,還有一人……則在剝那躺在地上之人的麪皮!
文帝一朝的故事重現,只是活了這麼些年,頭一次見到這樣血淋淋的場面。
那臥於地上的人正對着她,一張臉大半的皮都沒有完好的了,醜陋可怖得比厲鬼更甚,看着那張血肉模糊的臉,諸簫韶再也忍不住,淒厲慘呼。
“你帶我來這做什麼!你帶我來這做什麼!我要出去!放我出去!”她拼命的去推站在她身後的邱胥,如同瘋了一般。她現在什麼也顧不上,她要離開這裡,這裡簡直就是噩夢!她從未經歷過這樣可怕的情形,爲何這場夢還不醒來!
邱胥任她歇斯底里,安然不動的堵在門口,待她終於累了時,方緩緩道:“娘子不瞧瞧這人是誰麼?娘子在宮中住了五年,這人興許是舊識。”
這句話讓諸簫韶整個人都忽然安靜了下來,她慢慢而緩慢的扭頭,是既不敢去看,又不能不去看。
地上臥着的那個人自始至終都是絕對的靜默,像是死了一般,但她還沒有死,還沒有從剝皮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因爲她的眼睛還睜着,眼眸中還有神采,當諸簫韶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時,她甚至用眼睛朝她微微笑了一下。
如果她面上的皮還是完好的,那麼她這一笑時應當是個柔婉恬靜的美人。
諸簫韶驀然意識到了她的身份,“唐姊姊!”她驚呼,撲倒在她面前,“唐姊姊你、你……”
她並不能確切的知道唐暗雪究竟是失蹤了多久,可她的的確確是有許久沒有見到她了,卻沒想到,再見時竟是在地獄,而唐暗雪,成了這副模樣。她原本是下意識的就想問爲何她在這,但她馬上就反應了過來。
邱胥說,翠璃樓從前是刑室,莊昭皇后用以處置被文帝寵幸的女子。
她記起今年春時的某個黎明,她在銀薇樹下看到的那一雙影。落花與熹微的晨光構築的寧靜那樣美好而短暫,輕易就被鮮血給打破。
“唐姊姊、唐姊姊……”她的聲音抖得厲害,她跪在唐暗雪的身前,從近的距離看她的臉,愈發觸目驚心,活生生的揭皮,該是怎樣的疼痛?若是皇帝知道了,又該怎樣的心疼?他一定還不知道吧,他愛的人,正在受這樣的折磨。
“諸娘子……”她竟還能說話,聲音很輕,但平靜得聽不出一絲一毫的痛楚,“居然還能見到你,很好,很好。”
“唐姊姊……是太妃對麼?”她忙着要起身,“我去向她求情!”
皇帝喜歡唐暗雪,那麼宮中自然多得是想對唐暗雪下手的女人,但諸簫韶還不至於思維混亂到以爲是那幾個妃嬪,憑她們的年輕、憑她們的閱歷,她們不會知道翠璃樓藏着的秘密,也沒有去剝活人皮的殘忍,就算她們真的下得了手,也總要顧忌着皇帝。
那麼只有太妃了,只有在北宮度過多年歲月,執掌後宮很久了的諸太妃纔可能知道翠璃樓究竟是什麼地方,才能清楚那些見不得光的深宮隱秘,諸簫韶也明白自己的姑母是怎樣的人,如果說莊昭皇后殘暴,那她覺得諸太妃的性子也不會好到哪去,她完全有可能狠心下令讓人剝去唐暗雪的臉皮。更何況,引她來這的可是邱胥,邱胥是什麼人,是諸太妃用了十餘年的心腹。
她忽然想起其實唐暗雪也是太妃的心腹啊,曾經唐暗雪在閒聊時說過那段艱難的歲月,才誕下皇子的太妃被貶永巷,身邊只有邱胥和唐暗雪作陪,那算得上是共患難同生死了,可眼下,不也到了如此境地?太妃用酷刑折磨唐暗雪,而邱胥含笑旁觀。
想到這裡不猶心寒。
唐暗雪用虛弱的手攥住了諸簫韶的衣袖,她的意思很清楚,諸簫韶去求太妃,是沒用的。
可總要試試的,難不成就這樣眼睜睜的看着唐暗雪受這樣的折磨?
她也知道自己這個侄女的身份遠不足以左右太妃的心意,但她還可以將這事捅到皇帝面前去,皇帝會救唐暗雪的。
然而她看着唐暗雪的眼睛,卻不敢再動。
唐暗雪的眼眸裡,盡是懇求,她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在求她不要去。
不要去找皇帝,不要將她現在的境遇說出。
這天底下的女子吶,沒有一個不是希望自己以最美的姿態出現在情郎面前。諸簫韶頹然跪坐,鼻尖發酸。
“能讓我與諸娘子單獨說幾句話麼?”唐暗雪看向邱胥。
他們畢竟曾共事多年,邱胥漸漸收斂了面上的笑,嘆了口氣,走了出去。他這一走,室內守着的兩人自然也就跟着一起離去。
門被關上。
“唐姊姊。”諸簫韶握住她的手。
“等你出去後,就去找陛下,同他說……”
說什麼呢?
諸簫韶無心去想,忙不迭應下。
“告訴他我不願和他廝守,所以我離開他去別的地方了。”她一字一頓的說:“我出宮去找一良人白頭到老,望他勿擾。”
“唐姊姊!”這些話顯然是謊言,她怎麼忍心這樣欺他。
“去這樣告訴他吧,真相纔是一種殘忍。”唐暗雪微笑,她這張臉上最後完整的皮是右眼附近的那一塊,只看那一部分,她的眼眸美麗如昔。
“我未必騙得住他……”諸簫韶攥緊了唐暗雪的手。
“算我求你。”唐暗雪的笑容因滿臉的血污看起來分外猙獰,全然沒有了往日裡的溫柔寧和,“我知道他會難過……我不想他難過……”她說不下去了,眼眸中浮起一層淚光。
“我去幫你再求求太妃。你放心,我只去求太妃,不會透露給陛下半個字的。”諸簫韶哭道。
“不要去求她,我犯了她的底線,她不會容忍我。而且……我也想爲自己留最後一點尊嚴。”她向石室中唯一的一張桌案指去,那上頭放了不少剝皮的工具,其中就包括一把閃着冷光的尖刀,“我的腿骨被砸斷了,請你將那把刀拿給我。”
諸簫韶一面哭一面死命的搖頭。
“算是我最後的請求……”唐暗雪哀求道:“我是不會活着出這裡的,但至少讓我痛快的死去。”
“我再幫你去求人、我可以幫你去求人,阿璵、趙王或許可以幫你的!”
“簫韶——”
“唐姊姊!我可以去找人來救你!”
“簫韶,剝皮,很疼的。”她輕輕說。
諸簫韶忽然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所以,幫幫我吧。”
桌案上放着的東西很多,不少還帶着血漬,她膽顫心驚的拿起尖刀,卻始終不敢遞給唐暗雪。
“簫韶。”唐暗雪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尖刀一寸寸往自己心口送。
這是諸簫韶第一次殺人,她握着那把刀,感受到刀尖一點點破開血肉,刺進心臟的感覺,卻無力掙脫。
心臟被貫穿後會大量失血,可人卻不會馬上死,她愣愣的跪在地上,任唐暗雪心口流出的鮮血將她半幅羅裙都染成鮮紅,血的溫度,那樣灼燙。
“其實原本,這一切都可以不用發生的,只要我從一開始就該拒絕他,這樣對誰都好。可當我被他擁住時,我就知道因爲他而死去,是我的宿命。”她用最後的力氣說出這句話後,再無聲息。
她便這樣死去,那個愛她的少年並不知道這樣的結局。到死時她也未曾說過她愛他,可她已爲這場註定滅亡的愛情赴上了生命。在她生命最後一刻,無人知道她想的是什麼,也無人知道她究竟後不後悔。
於歷史而言,她的存在於她的愛情都太過微不足道,輕巧的被掩埋,若干年後再無人知曉,就如同一朵開在宮牆角落的花,朝生暮死後,還有誰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