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三箭齊來時,謝璵自然是失措驚慌的,原本懶散無力的病體在生死關頭乍然敏捷,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就已倒下了身子,緊接着向旁邊一滾,躲開了安瀲光精準射來的三箭。
這一瞬實在是驚心動魄,他在人世活了十三年從未歷經過如此時刻,待驚魂初定後,他的第一反應是大喊一聲抓刺客,然後大口大口的喘氣,過了好一會才確定自己有站起來的力氣,可站起時定睛一看,才發現方纔向自己射來的竟不是尖利的箭鏃,而是——三支樹枝。
謝璵狠狠怔住,用力揉揉眼睛將那三支樹枝拿到手中仔細摸了摸,確信自己是沒有看錯,頓時大怒,立時跳了起來衝樓下大喝,“將那刺客捉起來,痛打!痛打!”
安瀲光在射出那三箭的那一剎着實嚇到了在場所有的旁觀之人,反應過來後紛紛來拿她這個“刺客”,不過安瀲光自然沒有被人痛打,且不說她的行爲算不上是“刺殺”,只說她身爲鎮南將軍之女的身份就足以嚇住許多來緝拿她的人——不過想必更多人震驚是因爲她是女兒身。
她在射出那三箭後便放下了弓任人綁縛着帶到了謝璵面前。面對暴怒的趙王時也仍舊是一張平靜到漫不經心的神情,好像她方纔射的不是宗親貴族而是一隻山野間尋常的兔子獐子一般。
“你——”謝璵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他長這麼大,從來只有他作弄別人的份,這麼被戲弄羞辱,還真是第一次。
安瀲光望着他,眼眸中一片淡然平和。
謝璵愈發的氣惱,跳到安瀲光面前幾乎是指着她的鼻子罵:“你是瞎了眼還是失心瘋!孤長得很像靶子麼!你你你你你好大的膽子!孤要將你送去活剮!不!抽筋!扒皮!腰斬!”
安瀲光聽着謝璵將蕭國大大小小的刑罰都一一列舉,百無聊賴得打了個哈欠。
謝璵倒是猛地反應了過來,住了嘴,瞪了安瀲光好一會問,“孤問你,你爲何忽然要對孤射箭?可別說你是眼花手抖了。”他將那三根樹枝一齊折斷,“還是用這種東西!”
“我看殿下身子太弱。”安瀲光慢慢的說:“病中之人不能久在牀榻養着,需多活動活動筋骨。”
謝璵想起了自己在箭來時的一倒一滾,低頭瞥了眼衣袍上的塵土,很想掐死眼前這個滿臉理所當然的傢伙。
不過他還沒來得起撲上去掐人時,諸太妃姊妹已經到了。
“阿九!”搶先奔過來的是諸夫人,她恨恨的瞪了眼跪在地上的安瀲光,亦咬咬牙跪下,“小女頑劣,望殿下恕罪!都是老婦教養無方,若有責罰,殿下請罰老婦,勿要傷了小女!”
謝璵久久沒有答話。
諸夫人以爲是趙王記仇不願原諒安瀲光,不猶惶恐不安的擡眸覷了眼謝璵的臉色,卻見這個少年滿是震驚的神情。
安瀲光……竟是女子?謝璵想此生沒有那一日比今日他受的驚嚇更多了。
他愣愣的看着安瀲光,而安瀲光亦坦然的任他打量,越是這樣謝璵便越是覺着他看見的是個清朗的少年郎。
安瀲光的相貌算得上是秀致,但不見絲毫女氣,眉宇間也盡是男兒的神韻,且不說她彎弓射箭的英姿,不說她言行談吐間的澹然,不說她從容君子的風儀,只說她此刻的扮相——謝璵不是沒有見過女扮男裝,昔年他爲了帶諸簫韶見一眼衛昉可不就攛掇她換了身男子打扮麼?只是諸簫韶換上男裝,一眼望去便知這是穿了男子袍服的女兒,可眼前這人……謝璵覺得若是這人換了女裝,就算她真的生來就是女孩,他也會覺得這是假作女子的男兒。
“殿下莫再看了,瀲光的確是女兒身。”最後還是安瀲光被謝璵看得有些不耐煩了,輕咳一聲如是道。
可這說話的方式、語調、神態——有哪一處似個女子吶!
謝璵自以爲在人世活了將近十三年,看到過的女兒也不算少,可如眼前這安瀲光的女子,卻是從未見過。
這時諸太妃也趕了過來,掃了眼形勢,便知不過是誤會一場,但還是端着一副關懷的神情,“這裡是出了什麼事,趙王可有傷着?”
“不曾受傷。”謝璵有些彆扭,可被一個女孩戲耍了,這也的確算不得什麼大事,聽到安瀲光是女子後他原本的憤怒便驟然不知該往哪處安置,但他自然不會真的狠下心將一個比自己還矮一些的小娘子痛打一頓,說起來他除了受了些驚嚇外也的確沒什麼事了。
“瀲光,方纔究竟是怎麼回事?”諸太妃看着自己的侄女。
安瀲光十分鎮定的將來龍去脈敘說清楚,彷彿全然沒有看見自己母親的懊惱、諸太妃的無可奈何以及一旁謝璵滿面的鬱郁。
“瀲光,你也太失禮了。”諸太妃板着臉訓斥道,若是可以的話她自然是會偏袒她的侄女,可是謝璵身份貴重又一向同她針鋒相對,這太學又是在衛姓人掌控之中,她不敢不秉公,只好道:“瀲光,這帝都不比平南,南宮也不是由你肆意的地方,你在家中可以仗着父兄偏愛胡鬧,到了天子腳下,卻不得不顧忌皇家顏面了。哀家知你並非有意要傷趙王,只是趙王不是你可以隨意玩笑的人,哀家念你初來桑陽不懂規矩,就不重罰於你了,你且去武場之外跪一個時辰悔過吧。”
要說罰其實也罰的不算重,就是有損顏面。不過安瀲光並非多言,頓首之後便乾脆利落的去領罰了。
謝璵悄悄哼了一聲,他怎會聽不出方纔諸太妃的話中話?先是爲安瀲光開脫,然後暗諷他肚量狹小,再說以一個不是規矩打發了一切。其實她何必饒舌這一大堆,他纔不會和一個小娘子斤斤計較許多。
聽諸太妃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大意無非是安瀲光 還年少讓他勿要責怪她的無禮,謝璵聽得煩了只好藉故告退,下了藏書閣後卻是一時不知該去哪。
“太傅尚在南宮官署,博士亦在蘭臺閱書,殿下可要找他們?”一旁的宦者見謝璵面露爲難之色,以爲謝璵是想找人告狀,忙自作聰明的開口。
謝璵瞪了他一眼,漫無目的的閒逛。
他覺得那安瀲光有句話倒真說得不錯,病中之人的確該多活動活動筋骨,他四處逛了一陣子當真神清氣爽了許多。
不知不覺竟又繞到了太學武場附近,他遠遠望過去,看見有一個瘦小的影正跪着,毫無疑問那是安瀲光。
“你還真老老實實跪這吶。”謝璵揶揄道。
安瀲光瞥了他一眼,揚了揚眉,“我也不想吶,可無奈有人看守着呢。我正想着,一會用什麼法子逃呢。”
她這回答又是讓謝璵有些吃驚,不猶感慨,“孤還真從未見過如你這般的人。”
“敢問殿下,瀲光是怎樣的人?”她懶洋洋的問。
謝璵看了她良久,最後緩緩道:“總之你不是個女人。”又看了她一眼,“自然男人也不是。”
安瀲光不怒反笑,“我也是頭一次見有人將我比作閹人——”
謝璵輕哼了一聲。
安瀲光也道:“不過我卻不是第一次見殿下這種人。”
謝璵覺着她這話說得古怪,聽起來似乎沒什麼不對,但總有一種被她嘲弄了的感覺,“孤是什麼人。”
“殿下是身嬌體弱的無能紈絝。”安瀲光答得甚是清晰流暢。
謝璵頓時氣得連話都不知該怎麼說了。
一氣之下不猶得又咳了起來,想說什麼都生生卡在了喉嚨裡,安瀲光看着他一手指着自己,一面咳得腰都直不起來,漲紅了臉的模樣,也怔了一下,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她笑得時候勉強有些女孩樣——謝璵想道。
他不和女孩生氣,於是再度放棄了命人將安瀲光拖下去痛打的念頭,撇了撇嘴,“人有生老病死,你難道自生下來從未病過麼?孤不過偶爾病了一次,你憑什麼說孤身嬌體弱?孤又哪裡紈絝了?”
安瀲光道:“我觀殿下樣貌精神,便知殿下是何等人物。不過殿下也不必沮喪,桑陽城中,多得是如殿下一般的紈絝。”
這下滿城的貴胄子弟多數都被罵了進去了,謝璵半笑半嘆,“那依你說,怎樣的男兒纔不算紈絝。”
安瀲光肅然道:“殿下若是來平南邊界,見了身披鐵甲的平南兒郎,或許就能知道答案了。”
謝璵兒時便好武,尤爲仰慕能征善戰之人,聽安瀲光此話深以爲然,感慨,“邊關戰士鐵骨錚錚,的確值得敬重。”有些不服,“不過你怎知孤日後成不了那樣的男兒?你個小丫頭相人能有多準?”
安瀲光扯了扯脣角,“我相人準不準無從證明,不過殿下不妨和我這個平南的丫頭比試一番,若你連我也勝不過,就不要想比得上我平南男兒了。”
若是此刻謝璵的頭腦再清醒點,沒有被氣壞了腦子,他就會發現,安瀲光是用激將之法給算計他,可惜趙王一折了面子便什麼也顧不上了,聽安瀲光一個瘦瘦小小的娘子說要與他比試,當即應下,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還是帶病之身,“咱們現在就比!”
“可我還在罰跪呢。”安瀲光故意道。
“比完你再跪!輸了你繼續跪,你若勝了,孤便替你跪!”謝璵應得乾脆。
在話中設下圈套成功爲自己換來自由的安瀲光浮起一絲淺笑,當即站起來揉了揉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