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氏狼狽的趴在掛月殿的金磚之上,鬢髮蓬亂神色哀慼,按着孩子頭顱將其溺斃的果決似乎從未存在於這個尋常卑微的婦人身上。
她粗糙的十指鮮血淋淋,這是她第三次受刑了,劇痛讓她的話幾乎都說不出來,邱胥俯低了身子聽了許久,才辨出她說的是什麼。
“太妃,範氏仍持原供。”他道。
盛夏時分,即便是夜間也燥熱非常,汗與血的腥氣混雜一室,讓諸太妃的眉緊緊的蹙着,只覺胸口發悶,“這麼說,皇長子的確是在被你找到時就已經溺亡了?”
範氏虛弱的點頭。
諸太妃偏頭問邱胥,“另外幾人都審出了些什麼?”
庭院中的慘叫已不如先前那般刺耳淒厲,只是偶爾響起,那些受杖刑的宮人,大約已經到了快熬不住的時候了。邱胥應了一聲,常年宮中禮訓讓他的腳步輕如落羽近乎無聲,他悄無聲息而去,又很快回來,低聲在太妃面前回稟,“那幾個婢子亦持原供。”
“那究竟是何人謀害了皇長子!”諸太妃怒道,手中的團扇被她劈手甩出,“用刑!用刑!今夜若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哀家就要你們統統去死!”繼而又恨恨的看着坐在自己身畔一直默然無語的皇帝,“珣兒!死去的是你的兒子!你就這樣一言不發!你忍心看長壽死不瞑目?”
皇帝自聽到長壽死訊後便仿若失了魂一般,此時聽聞太妃這樣疾言厲色,他也只是垂着一雙早沒了神采的眸子靜坐一旁,似乎外物與他再無關係。
諸太妃以替自己孫兒查出真兇的來發泄心中的悲傷,而皇帝則是因心傷疲憊到再不想理會萬事萬物。
“陛下心中也是難過的,望太妃體諒。”皇帝身邊的唐御侍忙爲他向他的母親解釋。
一旁負責審刑的宮人聽到了諸太妃的吩咐自然是要遵從的,紛紛重新架起刑具審問,範氏已熬不住審訊,見此不猶慌了,忙不迭喊道:“太妃饒命、陛下饒命!奴婢、奴婢……”她瞪大了眼,氣息急促,終於還是將那句話說了出來,“奴婢知道是誰謀害了小殿下!”
“誰!”諸太妃此刻兇悍如母豹。
“趙王、是趙王殿下……”趴伏早地的範氏擡起頭,姿態如蛇,亂髮遮蔽下的眼眸幽森,“那片石榴林少有人往,卻靠近端聖宮,奴婢在找尋小殿下的途中,曾看到趙王殿下策馬馳過……”
皇帝與諸太妃,以及在場所有的人都靜默。
“不信、不信的話還可提審別的宮人,那日見到趙王行過的少說也有三四人。”範氏怕人不信於是又道:“可除了趙王之外,奴婢再未於石榴林見過旁人了。”
皇帝睜大了眼,眸中是複雜到他自己也無力解讀的神色。而諸太妃聞言後冷笑,愈笑愈是淒厲,多年的怨恨、憤怒、不甘都在這笑中。
趙王、趙王……
她恨這個孩子,從他未出世起便恨,這樣的恨意攢在心間,用十餘年的時間磨成了刺,無時無刻不在刺傷她自己的心。
可恨有什麼用呢?她捂着心口悽悽切切的笑。
彷彿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她跟着阿姊一同流浪,赤腳踩着冰雪寒意直達心尖,她所求不多隻要有一雙鞋就好,可於那時的她而言,一雙鞋都是隻能在夢裡纔能有的奢念。
從那時起,從八歲起,她就明白了這世上最絕望的一個詞,是無可奈何。
爲了不使自己陷入無可奈何的境地,之後漫長的人生中她都一直在不停的抗爭,抵抗生來卑賤的命運,爭奪那些本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
可在她的小孫兒死去的這一夜,她又深刻的感受到了無可奈何的絕望之情。
她笑中帶着嗚咽,一行淚緩緩順着眼角淺淺的紋路滑落。
“放肆!”少女的聲音卻如利劍破開茫茫夜霧。範氏吃驚回頭,首先看見濃墨深夜中的淺青裙衫,還未反應過來那人是誰,那人便已大步入了殿中,“趙王也是你可以肆意污衊的麼?”少女厲聲質問。
範氏爲來者少有的嚴厲之色所震驚,下意識的氣短不知如何辯駁,怔了片刻後才訥訥道:“諸女史難道還不許奴婢說句實話麼?”
諸簫韶先是向太妃及皇帝行禮,而後再未看她一眼,跪下道:“簫韶以爲,不能僅憑奴婢一面之詞便判定趙王有罪。石榴林雖平日裡去得人少,但未必就無人路經,縱然趙王殿下曾經過,也未必是謀害小殿下之人。”
皇帝沒有說話,而諸太妃的目光逐漸冷靜,在看向諸簫韶時帶着一種極致冷靜的古怪意味。
諸簫韶咬咬牙又道:“趙王平素最是愛護小殿下,與小殿下叔侄情誼北宮上下有目共睹。簫韶實在不信趙王會對小殿下不利。”
話畢,等待她的仍舊是上位者的沉默,她不安的擡頭,正對上皇帝的眼眸,霎時覺得自己像是從那一雙琥珀色的瞳孔中觸到了寒冬夜裡的冰湖,諸簫韶覺得冷,冷意一分分在心頭漫延開,她從皇帝的眼眸中讀到了不信任,這份不信任不是針對她,而是他的親弟弟。
她不猶得想起了七歲那年聽皇帝說起謝璵,那時皇帝脣角還含着笑意。他說他們曾經是很好的兄弟。
心涼之後是淡淡的心酸,若非生於皇家,何至於此。
“太妃、陛下。”黃門內侍來報,“趙王殿下回宮後便徑直去了流金閣,鬧着要見小殿下。”
長壽的屍身現在暫停放於流金閣,他的母親舍不下他。
諸太妃冷笑了一聲,緩緩將眼角的淚痕拭去,“那麼走,既然有人爲趙王辯護,那咱們便去對質一番。誰真誰假,孰是孰非,哀家自會明辨。”走過諸簫韶身邊時她步子略頓,留下意味深長的一瞥,“阿惋,你會爲趙王辯護,可真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吶。”
諸簫韶心中一凜,飛快的低下頭去,跟隨諸太妃一道往流金閣方向去。
還未至關貴嬪的住所,便聽到了誰的叫罵,廝打和吵鬧之聲讓諸簫韶不猶揪心。
流金閣前地方開闊,諸簫韶努力踮起腳,勉強能看見流金閣外聚了一大羣的人。
再近幾分,她看清了是關貴嬪被宮人們團團圍住——或者說是拽住,而關貴嬪本人則大哭着拼了命的想要掙脫衆人的桎梏,去與眼前那人廝打。
她眼前站着的是謝璵,獨自一人的趙王,沒有往日裡前呼後擁的氣派或是縱馬高歌的意氣,諸簫韶只能看見他單薄如紙的側影,孤零零的站在流金閣前,面對着歇斯底里的關貴嬪和一羣嘈雜混亂的宮人。
諸簫韶聽見關貴嬪在怒罵哭喊,爲她的兒子,諸簫韶還聽見了謝璵的聲音,被裹在喧譁之中顯得那樣無力。
他說,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或許是風太大,諸簫韶在他的話語中聽出了隱隱的哭腔,那個平日裡跋扈又任性的趙王,也不過是個在面對委屈時會難過的少年。
當然,他的難過更是因爲長壽的死去。謝璵的確是將長壽當成侄兒,諸簫韶將這些年他對長壽的關心都看在眼裡。所以她不信謝璵是殺了長壽的人,一點也不信。從她認識謝璵起,她就知道謝璵本性是乾淨純善的。
但會信謝璵的,也只有她諸簫韶而已。
“三哥你也不信我?”當謝璵看到皇帝的眼神時,他想必也明白了什麼。
諸簫韶也看見了謝璵的眼眸,那是平靜之下努力壓抑着淚光的一雙眼。
皇帝以沉默爲迴應。
謝璵亦以沉默來僵持。
諸太妃面上刻着冷笑,笑中藏着咬牙切齒的深恨。
諸簫韶在一旁看着這一切,難過的想要掉淚。
最終她清楚的看着皇帝搖頭。
在北宮中那份脆弱的兄弟情,終於被摔了個粉碎。
“三哥你也不信我……”謝璵緩緩的又重複了這句話,聲音似乎陡然間又虛弱了許多,這不再是問句,是事實。
“不,我不是不信你。“皇帝卻搖頭,可音色冷得像是凍雨冰凌,“可信任之間,橫着權與勢。”
一針見血。
十三年前的兩軍對峙很少再會有人想起,可這段記憶勢必會刻入腦海深處無人敢忘卻。
帝位的爭奪,註定了他們流着相似的血脈,卻不會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