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了四個月身孕的杜充華突然滑胎,自然是因爲有人陰謀算計。
宴請烏奴人的筵席后妃雖未參加,可位分高的妃子依舊能得到賜食的榮寵,而就是在從廣德殿送來的食饌中,找出了能致孕婦小產的牽牛子。
諸太妃自然是震怒的,立時責令掖庭令着手查辦此事,將所牽涉的宮人盡數發落暴室並拷問幕後主謀。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杜充華腹中那個未成形的孩子已經保不住了。
杜充華所居的攬風閣此時亂作一團,御醫、宮娥、內侍四處奔走忙亂,有妃嬪前來看熱鬧,明明是幸災樂禍的嘴臉,卻非要哀哀低泣似是同情,閣內杜充華的慘叫和痛呼一聲高過一聲,聽着便分外淒厲,而被掖庭令押走的宮人們則在臨去前不甘的哭喊,說是冤枉。
長壽呆呆的站在庭院,院中的花已落得所剩無幾,花瓣被來來往往的人們衣袍帶着的風捲起,又飄零塵埃再被某人踩入泥濘。他的人生中從未經歷過如此的喧鬧混亂,他聽見許多人在哭,他不知道他們在哭什麼,他聽見許多人在喊,他不知他們在喊什麼。他攥緊母親的袖角,偷偷擡頭看着母親,卻發現母親如同魔障了一般愣愣的望着攬風閣,神情是悲傷哀憫的神情,可脣角卻揚起了淺淺的笑——這樣的笑容幾乎無人察覺,卻瞞不過孩子清澈的眼。
即便只是個孩子,但他也依舊感受的到母親這一笑間的不尋常,這不是母親平素裡看着他時溫柔溺愛的笑,這笑中藏着、藏着……他也不知道藏着什麼,他還太小,他只是憑本能感覺到了不對。這樣的笑,這樣的母親都讓他覺着陌生,而這樣的混亂的情形,這樣吵鬧的環境,讓他覺得可怕。
他看到了四叔,於是他邁開小腿飛快的向謝璵跑了過去。
“長壽,你怎麼也在這?”謝璵同杜充華並沒有什麼交情可言,此事突然,雖說他聽着閣內的慘呼覺着心裡有幾分同情,可若讓他在女人流血的地方久待他也是有些難爲情的,杜充華小產,若不是諸太妃前來探視,身爲康樂宮女官的諸簫韶也一同趕來了,他身爲杜充華小叔,的確是不該在這的。
“是阿母帶我來的。”長壽委屈的瞪大眼睛,“四叔,這裡是怎麼了,爲什麼有那麼多人哭?我怕——”
“不怕。”謝璵蹲下身攬住小長壽,“一會隨你阿母回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本來阿母是要帶我回去的。”長壽說,“可是在半路上阿母聽到了什麼,就趕緊帶着我跑過來了。四叔,我好睏,我想回去睡覺,可阿母怎麼也不願走,她在這待着待着就不理我了,四叔,杜充華是病了麼,我聽見她叫的可嚇人了,還有這麼多御醫在這裡——”他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眼見着宮娥端着一盆血水匆匆走過,不猶打了個寒顫,將頭埋進謝璵懷裡,“杜充華是不是受傷了,她疼麼,爲什麼、爲什麼流了這麼多血啊……”
謝璵不知該怎麼和一個孩子解釋這些,他將長壽牽到一處稍僻靜的地方不讓他看見那些不該看到的東西,“長壽,杜充華沒有受傷,她——或許會沒事的,別怕。只不過……”他輕輕摸了摸長壽的頭,“只不過你的弟弟或者妹妹,要遲些才能出來陪你了。”
“爲什麼呀?”孩子純淨的眼眸寫滿天真的疑惑。
“因爲……”謝璵想了想,“因爲你的弟弟妹妹想等你再長大些,等你再長大些你就可以做個好哥哥,能夠保護他們,能帶他們玩,能爬上樹爲他們摘花——”
“就像四叔一樣?”
“對,等你長大,就像四叔一樣。”謝璵頷首,“你現在還太小了,做不了好哥哥。所以他們要遲些來。”
長壽用力點點頭,似懂非懂樣。而謝璵在心底悄悄嘆了口氣。
恰此時諸簫韶從內殿走出,謝璵迎了上去,“如何?”
她搖頭,“我問了御醫,杜充華的孩子,是確確實實保不住了。太妃因怒而昏了過去,我適才將她攙到了暖閣去歇息。”她忽然擡眸看着謝璵,眉心凝着憂色,“你聽說了麼?此番杜充華小產並非意外所致,而是有人存心謀害……”
“聽說了。”謝璵皺着眉頷首,“真不知是誰,竟這般歹毒。”
“我也不知道。”諸簫韶縮了縮肩,有種不好的感覺,“我有些害怕……”她四顧,攬風閣外是茫茫的黑暗,天地同色,萬物皆沒於暗處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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攬風閣外,庭院的暗處,幾乎無人注意到默然站立於此的皇帝。夜間的風很大,拂動少年的衣袂翩然,愈發顯得他身形瘦削單薄。他看着不遠處的喧鬧,眼眸烏沉沉似與夜同色。
“陛下。”唐御侍的步履悄無聲息而又輕柔,“這風大,陛下仔細着涼。”
“暗雪,我不是孩子了。”皇帝收回遠望的目光,靜靜的看着女官的眼眸,“我沒那麼脆弱。”
唐御侍望了眼攬風閣,低聲道:“陛下節哀。”
“我看起來……很哀傷麼?”皇帝抿了下脣,聲音涼涼的,卻藏不住悲慼。
“難道不是麼?”唐御侍低聲開口:“奴婢知道陛下不願大悲亦不願大喜,是因爲陛下總害怕失去。陛下看重什麼,卻往往要故作雲淡風輕。陛下期待這個孩子,可現下這個孩子沒了,陛下卻要拼命的告訴自己這不是什麼悲傷的事。”她有些無奈的彎脣,眼前的少年說他自己已不是孩子,卻仍如十餘年前一樣患得患失。
常言道君心難測,又有俗語說是伴君如伴虎,可皇帝聽了唐御侍的這番話後只是淡淡莞爾,“這麼些年過去,果然你是最知我性子的人。”他眼睫低垂,“自很小的時候我就明白,無論我得到什麼,總有失去的那一日。”
“話倒也不可這麼說……”
“那有什麼可以用不失去的麼?”他緊追着問,“暗雪你告訴我。”
唐御侍看着少年清澈且認真的一雙眼,忽然間失語,她不知該說什麼來應答這一問句,儘管她知道這少年一慣信她,她說什麼便是什麼,他不會置疑。可她一時就是愣住,訥訥不得語,只好看着攬風閣說:“陛下不去看看杜充華麼?”
閣中女人的聲音那麼哀慼慘厲,死去的是一個未出世的孩子,亦是她的期許希冀,還有那份本將爲人母的喜悅。
皇帝怔怔看着哭聲的方向,那座燈火明亮的樓閣,他的眼眸黯淡如死寂的灰燼,“現在去看她,有什麼用呢?”他輕聲說,那哭聲攪得他心緒難寧,“一會她好些了,我再去吧。暗雪,先答我方纔那一問。”
唐御侍低頭想了片刻,最終無可奈何道:“或許,是天地日月?人生而有日月照拂,亙久不變。”
“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日與月,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皇帝說,面上是漠然寂寥的神情。
唐御侍無言辯駁。她看着皇帝長大,知道他自幼便慣於以先入爲主的悲傷去看待萬事萬物,多思且多感傷,說到底,這真的只是個脆弱的孩子。
她想告訴皇帝,未必掌心的一切都會隨時光流逝,譬如說他的姓氏,他生而爲蕭國皇親,那麼一生一世就註定了他的高貴,何必常心懷悲慼,再譬如說她,她雖不是他的血親,可她忠於他近乎二十年,以後也絕不會背叛——可這些話她不敢說出口,因爲她忽然想起了未知的命運,想起了不可測的未來。
她會死的,或許有一日她會走在皇帝之前,她能確保她活着時不離開皇帝,但她不敢確信她死後他能不寂寞——今日這個未出世的小皇子,不就是突然先行離去了麼?留下他絕望哭號的母親和神傷的父親。
於是她沉默。
三十步之外是人聲嘈雜,而他們兩人之間卻被靜默包裹纏繞。許久後唐御侍輕聲道:“或許陛下是對的,人生在世,一切都是,留不住——”她擡眼,溫柔而明亮的一雙眸子如靜夜星子,“可陛下,縱然留不住又如何,曾經握於掌心那一瞬的歡愉,那便足夠了不是麼?小殿下雖說福薄沒能睜眼看一看這人世,但他曾帶給陛下的那份期待之情喜悅之情,卻是他物不可替代的。陛下,至少在過去的某時因爲他笑過。”
皇帝直視着她的眼,緩緩的幾個呼吸的緘默,他道:“你這樣說,我便聽。”他眸中的寒冰彷彿漸融,“暗雪,打小時候起,你說什麼,我總是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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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作者的瞎bb:由這一章,我們可以看出男主和男配的職業發展方向。毫無疑問,謝璵是適合做奶爸的,以後誰生娃了可以找他,會玩會鬧,還對小孩子自動開啓溫柔體貼模式。至於皇帝哥哥,嘖,他可以去做哲學家,普通人沒了兒子大概是哭哭啼啼,皇帝哥哥逼格較高,正兒八經的拉着暗雪姐姐討論哲學。以後如果有誰看得太開了想看不開些,或者就是閒的沒事想燒腦,都可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