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阿惋第一次見到自家表姊的面,是在除夕的宮宴。
宮宴設於安平殿,是承寧宮的偏殿,常用作宮內宴飲。
除夕宴上頗爲熱鬧,公卿、宗親、貴戚齊聚一堂把酒言歡,阿惋來北宮這麼久,也不是沒見過這樣的大陣仗,只是依舊會感到無所適從,於是緊緊的跟在謝璵身側和他一同前往安平殿。偏生兩個孩子因爲貪玩路旁的積雪來遲了,等他們到時,宴席早已開場,謝璵領着她晃盪在各個偏門,卻不願進去。
殿內的暖風飄出,帶來管絃聲樂和瓊漿甜香薰人慾醉,而殿外是寒風呼嘯,雪花盤旋。阿惋覺得還好,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毛狐裘,尚足以御風,可謝璵自生來就有幾分體虛畏寒,此時縱然一身貂絨斗篷,也凍得雙脣青紫。
阿惋見狀不猶問道:“咱們還不進去麼?”
“不。”謝璵搖頭,聲音冷得有些哆嗦,“我得尋個偏門瞧瞧的溜進去,一會就只說我早就到了,只是中途潑灑了羹湯更換衣服所以他們纔沒見着我。否則、否則——”一陣勁風劈頭蓋臉的砸來,他不猶往斗篷裡拼命的縮脖子,“否則外祖又要說我失禮,非得好好訓我不可。”
阿惋將自己抱着的黃銅手爐塞進了謝璵的懷裡,看他這幅模樣,有些哭笑不得,“左右衛太傅也不會罰你太重,你畢竟是他親外孫。而且,你的二舅不是回來了麼,聽你說他最是疼愛你,到時候你找他求情不就好了。”
謝璵仍舊是搖頭,“不,決不能這麼乖乖認罰。”正色,“孤與太傅鬥智多年,豈能輕易繳械?”
阿惋不由無奈苦笑,敢情他是和衛太傅較上勁了。
“我記得安平殿西側有一道門是專供歌舞伶人出入大殿的,或許哪兒還有些隱僻。”謝璵忽然想起了這個,眼睛一亮,將手爐又重新塞給了阿惋,“你等着,我去那探探路,若是沒人,我一會叫你一塊去。”說着便走,興沖沖的模樣好似是要去尋寶。
阿惋忍不住好笑,“我怎麼覺着他像是個山野裡的草寇似的。”
身後的銀華、珠兒等人俱不敢答,但笑不言。
既然謝璵讓她在此處等着,那阿惋也只好等着了。殿外栽着的喬木入秋時便落了一樹翠碧的葉,只剩枯枝載雪,斜刺天穹。枝上有鵲鳥停留,或憩或躍,鳴啼脆宛。阿惋百般無聊的數着枝上的鳥,數着數着便走了神,直到身後不遠處的嘈雜將她驟然驚醒。
她立時回頭,宮燈鋪了一地的暖黃,燈下婦人發上的釵環身上的綾羅流光溢彩迷眩人眼,她看見是一大羣彩裳的宮人攙扶着一個華服高鬟的女子,那女子的面容籠在光下反倒有幾分模糊,她看不大清,卻依稀能分辯出那是個美人。
美人似乎酒醉,搭着一個宮人的手臂正俯身嘔吐,有些狼狽。阿惋覺得人家這幅模樣被自己看去有些不妥,想要走開回避,但又猶豫,害怕謝璵回來找不着自己,於是轉過身去繼續數鵲鳥,與那女子各不相干就好。
“賀氏好生張狂!”那女子吐完之後便罵,接過宮人遞上的巾帕一面拭脣一面憤憤道:“仗着今夜她那個做大司農的父親在,百般獻媚於陛下!”
“請美人息怒。”一旁較年長的宮人好言勸道:“這宮闈之地,還望美人慎言。”
美人?阿惋下意識的側首去看那女子。她記得自己的表姊入宮後便是封了美人之位。莫非……莫非這就是自己的表姊?阿惋心跳快了一些,下意識的伸長了脖頸去打量那個女子。
表姊有很高挑的窈窕身段,望之有如雙十年華的好女,她的發若墨緞,燈火下鍍着淺淺的一層華光,唔……她的性子或許有些不大好,方纔阿惋聽她說話,便隱約能猜到她或許有很急躁好勝的性情。阿惋一面好奇的打量着她,一面心裡暗暗的琢磨。
“賀氏不過家勢略強些罷了,我都不怕你怕什麼——若還是二十年前我關氏一族封侯拜相爲天子倚重的時候,這賀家的無鹽女哪有得見陛下的機會!”她的確是醉的厲害了,在安平殿外便扯着嗓子有如潑婦般的叫囂。唬得一旁的宮人恨不得立時堵住她的嘴,那年老的慌忙四下張望,生怕有人將這混賬話聽了去。
她自然看到了站在暗處的阿惋,心下一凜,見阿惋不過是個瘦矮的小丫頭身後又沒跟着幾個人,話語也不十分客氣了,“你是哪宮的人!關美人在此你竟不來見禮反倒躲於一旁聽壁角,真是好生無禮!”
阿惋想了想,上前朝關美人行禮,藉着擡頭時終於看清了關美人的面容,她的母親也姓關,她已記不大清母親的樣子了,不過她想,應該是有幾分像眼前的表姊的吧。
關美人美目微眯,審視而警惕的看着阿惋,想必她也從阿惋看她不一樣的眼光中讀出了什麼,“你是誰?”
“我姓諸。”阿惋看着這個表姊說道:“是太妃的侄女。”猶豫了下又道:“先前並非有意聽壁角,只是見表姊似有不便,故而不知是否該向表姊見禮。”
“表姊——”關美人蹙起了眉,像是有些疑惑。
阿惋聽說蒙陵關氏是個很大的家族,料想這個表姊未必能知道自己是誰,於是解釋道:“家母也姓關,出身蒙陵,或與美人是親戚。”
關美人倨傲的擡了擡弧線優雅的下頦,扶着額想來片刻,“你這樣一說,我倒記起來了——”
阿惋莞爾。
“我記起我族中的有一旁支的庶女的確是在十餘年前嫁給了一諸姓的司空令史——”
阿惋知道,那時表哥還未登基,姑母只有先帝的寵愛可以依靠,所以那時阿父還不是光祿大夫而只是令史而已。她也知道自己的阿母是庶出,可從表姊的話裡她聽出了一種輕蔑的腔調。
關美人先前本就心緒不佳,奈何不了賀婕妤正好對阿惋冷嘲熱諷,也顧不得阿惋是太妃侄女的身份,只譏笑她庶出的母親,“你以後可莫要叫我表姊,且不說這裡是北宮只有君臣沒有姊妹,就說你阿母的身份——庶出的女兒在我們關氏可是從來不入族譜的,我可不知道我哪裡還多了一個姑母多了一個表妹。我是關氏嫡長房一脈嫡出的娘子,你我身份有別。我看你小小年紀既無品階又無家世還是不要在這安平殿周遭晃悠了,仔細被人攆出去。”
阿惋啞然。她未曾想過自己血脈相連的表姊竟是這副模樣,真的未曾想過。亡母遭此侮辱她怎能不怒,可偏生、可偏生她又不知該如何反駁,只能怔在原地。
她沒有留意後頭輕快的腳步,待她反應過來時身旁已多了一個人與她並肩站着。
關美人的臉色略變,而那人比關美人矮了大半個頭,可他卻也不曾仰視於她,就那麼靜靜的站着沒有多說一句話也沒有做什麼,氣勢卻比揚起下頦咄咄逼人的關美人更爲高傲。
“這是趙王殿下……”想必在此之前關美人已經見過謝璵的容貌,但至此時老宮人仍免不了在她耳畔低語了一句,將這僵局稍稍打破。
“原來是小郎。”關美人勉強笑了一下,眼下謝璵站在阿惋身旁便於足夠說明他的態度,關美人不傻,明白趙王不是她一個新封的美人可以招惹的。
小郎是爲嫂者對夫弟的稱謂,謝璵冷笑,“可莫這樣稱呼孤,北宮之內唯論君臣——更何況你不是陛下的髮妻元后,嫂,這身份你可擔不上。”
關美人因酒醉而酡紅的面頰有些發白,扯着脣角笑了笑,“諾,妾受教。”
她轉身欲走,謝璵卻又在她身後扯着嗓子懶懶道:“慢着——”
關美人忍怒轉身,“敢問殿下還有何吩咐?”
“你還未向孤行禮呢。”謝璵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我是陛下的美人!”關美人咬牙切齒道。
“孤知道。”謝璵淡淡頷首,繼而朗朗道:“三夫人位比三公,九嬪位比九卿,你一個美人,不過爵同千石之下,難道不需向孤行禮麼?”末了還不望補充一句,“你我身份之別有如雲泥,所以你向我見禮時,最好是行大禮。”
阿惋知道謝璵原本從不在意這些虛禮,此時只爲了替她出氣而已,她也的確是惱方纔關美人對自己母親的輕視,也就咬了脣一言不發的站在一旁看着。
關美人僵着脖頸仍不肯服輸,“妾從未聽有後妃向宗親行大禮。”
謝璵反脣相譏,“孤也未聞哪家庶出的女兒便不算女兒的!若你這麼說,庶出生下來便連父姓的骨血都白流了,那爲何還要隨父姓,倒不如隨母行算了——還有,你可莫忘了當今陛下也是庶出,他的生母,不過是先帝時的妃妾罷了。”
當今陛下也是庶出,他的生母,不過是先帝時的妃妾罷了——男孩的這句話清晰而擲地有聲,在夜風中飄了很遠,撞進了正好出殿醒酒的諸太妃的耳中。
或許謝璵說這話只是無意,或許他並不在乎僭犯君上有何懲罰,可這話由他說出傳到諸太妃耳中,便比針還要刺人。原本扶着邱胥慢慢往前走的諸太妃猛地站住,長指甲狠狠的摳進了自己的皮肉裡。
好、很好,原來一個十歲小童也敢如此輕視自己。她咧開嘴,笑容比此夜的風更冷。
依稀間又是很多年前衛明素的聲音,是她淡然不屑的目光,是她滿不在乎的眉眼——妃?不過是謝家的妾室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