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宮門

不論皇帝願意與否,爲他選定的女子,終究是在清安九年的年末被送入了宮中。共五人,由儀車自歷勝門接入。

親眼見證着這些如花少女踏進深宮的,是阿惋和謝璵這兩個孩子。那日新雪霽寧,還是帝都的第一場雪,薄薄的覆了一地,如一層細絨,晶瑩而脆弱。謝璵領着阿惋上滌蘭湖一帶垂釣,非說冬日湖面未封凍時的魚最是鮮美。然而到了湖畔,兩個孩子又被倚湖而栽的照水梅吸住了目光。

那時梅花開得不多,疏疏落落三五朵,若有文人見了定要讚一聲孤高清傲,可孩童卻不管這麼多,只商量着怎麼將好看的花摘下來把玩在手纔好。

“我爬上去。”商量許久後終究沒什麼好的主意,於是謝璵一捋袖子便要硬來。

“別別。”阿惋急忙拽住他的衣袖,“你一會摔下去了怎麼好。這梅樹可是臨水的。不如——不如我們還是喚葛青姊姊他們來幫忙好了。”這倆孩子出門只顧玩得盡興,宮人內侍都只在百步之外的地方候着。

“不好。”謝璵固執的搖頭,“葛青雖說比咱們都要個子高,可她比宋內傅還要囉嗦,比寧盈還要膽子小,叫她過來只怕非但沒有忙可幫,咱們還得聽她喋喋不休。”比起說被一大羣人簇擁着的吵吵鬧鬧,謝璵更喜歡和阿惋這個年歲相仿又事事聽話的女孩兒玩。他扯開狐皮斗篷的繫帶,將斗篷塞進阿惋懷裡,便要輕裝上樹,“你要哪一朵只管和我說,我替你摘下來。嘖,開得好的都那麼高,低處的盡是些花苞。”

“慢着慢着!”阿惋復又扯住他的袍裾,“你摔下來我可救不了你,我不會水的!”

“別說這麼晦氣。”謝璵啐了一口,“我還沒摔下來呢,你講這些做什麼。”又摸了摸阿惋的頭,“我哪像你那麼笨,攀牆爬樹我可是好手。”

他這話說得倒也不錯,阿惋記得初見他時,他可不就是翻了康樂宮的蕭牆進來的麼。一晃神手稍鬆,謝璵便順着枝幹往高處去了。

“跟猴子似的……”阿惋忍不住小聲笑道。

枝葉紅花間可以依稀看到謝璵一襲天青的錦袍在挪動,“接着!”他高聲對阿惋道,然後一枝被折下來的花從樹上連帶着幾塊積雪一起被拋了下來。

準頭差了些阿惋沒接住,還被雪開砸了眼睛,她顧不得揉,急急跑過去將梅花拾起。初開得紅梅花瓣鮮嫩柔軟,紅中帶着近乎透明的粉,一枝大約開了七八朵,相互依在一起極是可愛,阿惋是女孩,見了自然喜歡。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謝璵在高頭彷彿就提前知曉了她的心意,一揚手又拋下來一枝,接着又是第二枝、第三枝、第四枝……瘋魔了一般折花,急的阿惋在下頭喊,“夠了夠了!你再折花樹就要被你折光了!”

謝璵忽然頓住,阿惋看見他樹上的身影一動不動的不知他在做什麼,等久了便有些擔心,“你怎麼了!”

謝璵沒說話。

阿惋跺跺腳又喊道:“誒!你不會是下不來了吧!”

“你才下不來了呢!”這激將果然用得好,謝璵在樹上應了一聲立時往下爬,最後兩腿夾着斜出的粗樹枝猛地倒掛在了阿惋面前,把她嚇了一跳。

他嘴裡叼着一枝梅花,比他方纔拋下來的那些開得都要好,重瓣疊豔,當得起繁花似錦四字,謝璵將這枝花隨手簪在了阿惋的鬢旁,然後對她說:“我方纔從樹上遠眺,可是見到了有趣的事呢。”

“是什麼?”

他從樹上躍下,站穩後衝阿惋揚眉,“你也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不遠,就在曦橋那一帶。”

“我爬不上——”阿惋苦着臉,“究竟是什麼呀。”

“說你笨果然是不錯的。”謝璵滿臉無可奈何,他蹲下,“你站我肩膀上來,等會我起身時你記得扶着旁邊的樹站穩咯。”

“這……”阿惋呆住。同謝璵相識一年有餘,她自然知道他是不拘身份尊卑的,可這並不意味着他就不是趙王。平素裡打鬧玩笑倒罷了,可而今要她踩在他身上,她是真不敢的。

“你若不上來,我就把你推下湖去。”謝璵回頭瞪了她一眼,分明是威脅。

阿惋咬咬脣,脫了鞋履小心翼翼的站了上去。

負着一個人的重量謝璵站起來時有些吃力,阿惋能感覺到足下雙肩在微微發顫,不免有幾分擔心,還未等她說什麼,謝璵便搶着惡狠狠的說:“別問我什麼廢話,快去看,曦橋方向!”

阿惋聽話的往那邊看去,看到的是一隊很長很長的儀仗,有繡袍的宦者,華服的宮娥,亦有墨黑包金鎧甲的金吾衛,長戟凜凜的光破開深冬裡的陰霧,別有皇家的氣派。被儀仗簇擁在中的是幾輛儀車,阿惋認得,這皁蓋朱簾的車架屬於帝王的妃嬪。

她的姑母也曾是先帝的御嬪,而她這是頭一次看到有新的佳麗走近北宮。她恍惚想起一年前自己初來這裡時彷彿走得也是差不多的一條路,她總覺得自己來北宮已經很久了,可此時細想其實才不過一年多的時光,但她已然記不起自己家是什麼模樣了。

她看着儀車駛過長橋,猜測着那些陌生女子的心境,她們會不會如她第一次來北宮時一樣害怕又惶恐呢?她們會不會想家?會不會不捨?畢竟,她們來了這裡,可就一輩子也出不去了。想着想着,她不猶得爲她們感到幾絲難過。

“她們這是要去哪裡?”

“大約是去昭明殿前受冊,定下位分後再去謁見太妃。”謝璵將阿惋放下,在她不察的時候揉了揉肩。

“定下位分後,她們就是正式的妃嬪了?”

“自然是的。”

八歲時的阿惋依稀明白妃嬪意味着什麼,想了想後不猶擔憂的往儀車不見的地方看了一眼,好似她的憂慮能被那些妃子們知道似得,“可是……陛下似乎不是很喜歡妃子。這幾日誰在他面前提起,他就生誰的氣。”

“如果我是三哥,我也不會喜歡幾個陌生的人。”謝璵說。

“那爲什麼不讓熟悉的人做陛下的妃嬪呢?”

“不知道。”

“爲什麼皇帝要有妃嬪呢?”

“不知道。”

“皇帝不喜歡她們怎麼辦?”

這回謝璵終於不說不知道了,他側過頭看着阿惋,說了兩個字,“等死。”

阿惋呼吸一滯,不猶得覺得周遭吹過的風都陰冷了幾分,“只能這樣麼?”

“這是宮裡的老嬤嬤說給我聽的。她們說,皇帝的女人進了宮,若是不被寵愛,就只能在冷清的掖庭裡等死。因爲北宮雖然看起來大,其實很小,看起來奢華,其實什麼都沒有。”謝璵面無表情,青稚的眉宇間有淺淺的憐憫。

“她們……有些可憐啊。”阿惋輕聲說。

“我的阿母也是她們中的一個。”先前的歡快蕩然無存,兩個孩子都因新入宮的那些女子而想起了不愉快的事,一種哀傷的氛圍漫延開來,“北宮中的女人,都是一樣的命運。”

阿惋驀然意識到了什麼,謝璵說北宮中的女人都是一樣的命運,那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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