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帝王將年號從延嘉改作了隆熹,從此延嘉二字成爲了史書中的歷史。
隆熹初年,並不太平,因爲衛老頭要對烏奴用兵。
誰都知道打仗不是什麼好事,可戰爭總會因各式各樣的理由被髮起。衛老頭要**奴,於公是爲了安定西陲揚我國威,於私是爲了建功立業留名青史。衛老頭不是一個安分守成之人,也絕非善類。
當然,打仗是會死人的,不死也可能受傷,不受傷也要遭行軍顛簸之苦,所以衛老頭纔不會親臨前線,他自以爲是文臣儒士,斷然不會換做戎裝,他留在帝都指揮,運籌於帷幄之間,軍令指示交由騎兵翻山越嶺的傳送。
我作爲他的兒子,自然也一同留在了帝都,替他整理文書調度糧草——說起來我的擔子也不算輕,可我竟也不覺得手忙腳亂,雖說做不到事事滴水不漏,井井有條還是足夠的,於是某日衛老頭在深夜從我手裡接過一沓整理完畢的公文後拍了拍我的肩,什麼話也沒說,但我看得出他眼裡的欣慰。
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會說衛家二郎是個繡花枕頭了。那些我以爲很難做到的事情,其實並不算難。
唯一難的,是偶爾洶涌的思念,我常忙到人定之時,不經意擡眼,就能看見浩浩夜空,有時明月高懸,有時繁星點寒,我的視線會不自覺的被吸引,然後不自覺的投往一個方向——西北,跨越過重重高樓與紅牆,有一座宮殿被人們稱作中宮。
仗從年頭打到年尾,快到除夕時大軍凱旋,衛昒故意沒換鎧甲就跑我這來顯擺,他封了校尉,不是靠門蔭而是憑軍功。
不止是衛昒,衛家還有好幾位兒郎都上了戰場,馳騁沙場快意平生。
說實話我也想去邊疆,邊疆離中宮那麼遠,或許我就可以不用思念,那些無用的情思都該埋葬於兵戈鳴金之中。何況隆熹初年的風氣還沒有後來那麼綿軟,那時年輕的世家子還渴盼一個上陣殺敵的機會,天高地闊,願意待在帝都任脂粉香酥了骨頭是多年後清安一朝的事了。
不過衛老頭不會準我去邊疆的,比起看我成爲衛旪、衛昒一般扛刀策馬的武人,他更希望我可以羽扇綸巾煮茶撫琴,談笑間使檣櫓灰飛煙滅——就如他一樣。
說來衛老頭也是命不好,年少喪母,父親又是個不靠譜的,早早丟下他入深山老林修道去了,一大家子的叔叔弟弟妹妹沒一個是好拿捏的主,十五歲就出仕爲朝廷賣命,結果功勞多了還免不了被猜忌,中年喪妻,生下好幾個兒女死得只剩一個衛明素。
位高權重,也只能高處不勝寒。
好在還有一個我可以沒事時陪他喝點酒聊幾句,偶爾再惹他發點火,否則他還不知該怎樣無聊。
衛昒在族中排行第三,可他生孩子生的比誰都急,隆熹元年把臨慶公主娶回了門,他出門打了一場仗,回來時就有女兒了。
衛家小字輩的第一個孩子被起名爲“奼”,因爲還沒有同輩人爭寵,所以可謂是萬衆矚目。除夕過後被臨慶公主帶來給衛老頭逗着玩玩,我看見衛老頭眼睛裡的笑像是要溢出來一般。
當時我就有種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沒多久衛老頭便忙着爲我張羅婚事,成日裡問我究竟是賀家娘子的賢惠好還是該看重柳家女郎的才氣。
什麼賀娘、柳孃的,我一個都沒見過好嘛。
於是我去了趟老道士那,二話不說把他的煉丹爐給抱了回來,成日在房中搗騰硃砂水銀,老頭又過來問我哪家女兒好時,我指着牆上掛着的鬥姆元君像對他說,請阿父爲我下聘。
那日衛老頭追着我打,打壞了兩隻如意一柄麈尾。
我這是何苦呢。冷靜下來時我也自嘲了一番。
我現在的堅持,那個埋在深宮裡的人都不會知道,知道了又如何,這些與她都沒有關係。
我那時並沒有想過要爲一個衛明素就終生不娶,她出嫁時我雖然很難過,但也沒難過到憔悴支離的地步,我想我們之間既然註定不能有什麼結果,倒不如兩兩相忘。我就不信誰可以永遠念着誰一生一世,滄海尚有成爲桑田的一日,何況人與人之間脆弱的感情,只要一層層時光掩埋,我想,再深的思念也會腐朽。
可我看着一張張被送到我面前的貴女畫像或是一個個被衛家親戚推到我面前的美姬時,我會忍不住想,怎麼這人的眉不纖長,怎麼這人的脣不似櫻,怎麼這人身量不夠高挑,怎麼這人沒有一雙剔透且幽冷的眸……然後我猛然驚覺,即便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衛明素,可她的容顏卻烙在了我的心頭。
但那時我想,我的人生還那樣漫長,總有一日我會忘了她,總有一日我能平靜的接受一個女人做我的妻子,總有一日我可以風輕雲淡的站在她面前毫無芥蒂的喚一聲長姊。
總有一日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