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朝的覆滅,是在很久之前的事情,大一統的王朝被北方胡人的鐵騎沖垮後,是數百年烽煙不息的亂世。在蕭國,不識文墨的庶民都知道,是宣朝末年的衣冠南渡成就了而今的蕭國。中原的士族迫於戰亂遷入蜀地,在這裡擁立君王,依仗天險暫享一方太平。
僑居士族遷入蜀地帶來了新的王朝與財富、詩書、禮儀,換而言之,蜀中的國家,都是以門閥士族爲根基而建國,不論換了幾個國號幾代帝王,士族的地位都如磐石不可動搖,就連如今的謝氏一族最初能夠得到天子之尊,都是借了士族助力。士族之間互爲通婚,百年來的繁衍,便似喬木一般在蜀地紮了根,根基深廣,在泥土中又交錯勾結。
要掘倒一顆古木本就不是易事,更何況要毀掉一片茂林。
但,也不是不能做到。
若逢天乾物燥時,一點星火,便足以使一切的繁盛灰飛煙滅。
清安十七年,在最恰當的時機,埋藏的火種終於被點燃。
清安十七年四月十八,因戰亂而聚集在帝都裡的流民暴動,這一場暴動重創了帝都不可一世的士族,轉變了蕭國的未來。
因在己酉日這夜發生,因此後世的史官將這稱爲“己酉夜亂”。
誰也不知道這場暴亂的起因在哪裡,或許這場劫難的源頭來自於誰的精心策劃,總之就是在這一夜,那些擠在帝都窄巷間等死的流民在少數人的煽動下,斬木爲兵揭竿爲旗,大肆搶掠了位於帝都西北的寧永、嘉隆、和辰三條街巷——這裡是帝都許多貴胄的府邸所在,那夜死在動亂中的士族不計其數。大火吞噬了朱門高閣,三日不息,待到一切結束之後,斷垣殘瓦昭顯着幾姓門閥把持朝政的時代到了尾聲。清安一朝的後期,是寒門出身的諸太妃做主宰。
她在流民暴動被平息之後,迅速用手中的南軍控制住了倖存了世家子弟,然後拋出早已羅列好的罪證,譬如將黨營私、擅權亂國、心有反意——這些罪狀以天子的名義公之於衆,再義正辭嚴不過,憑着這些罪名,諸太妃將帝都最有聲望的幾大士族一網打盡,在所有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之時,那些素日或高傲或風.流的世家子,悉數被斬,他們死後留下的空缺,由寒門官吏迅速填上。
清安十年時諸太妃曾在說服承沂侯謝愔發佈過一道“求賢詔”,這道詔書廣羅了寒門子弟入朝爲官,曾一度致使冗官,這些人被士族排擠在中下層多時,早就對高處的權利渴盼已久,在這時只要依附諸太妃,便可以飛黃騰達。
自此之後,蕭國成了諸太妃的蕭國,這個從平南郡來的商戶賤籍,終於一步步的達成了早年的野心。即便很多年後史官以厭惡的筆調書寫她的傳奇一生時,也不忘感慨這個女子的魄力。
起初,人們以爲她只是一個想要攀上天子安享富貴的女人。
後來,人們以爲她想要的是天子之母的尊榮。
再後來,人們嘲笑她不自量力染指朝政。
謝愔以爲她不過是被衛氏一族嚇瘋了的淺薄女子,自私自利的想出了驚天陰謀只爲士族與敵國兩敗俱傷好讓自己兒子的皇位可以坐穩。
衛之銘以爲她費盡心機只是要扳倒衛氏一族。
所有人,都低估了諸太妃,低估了她的野心低估了她的瘋狂,最可怕的賭徒押上的也不過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可她的賭局卻要付出血流成河爲代價,不惜毀滅這個國家也要使她榮登巔峰。
一串一串的計劃,其中一個關節失誤,或許整個蕭國和她都得萬劫不復,可是天都庇佑這個瘋子,她贏了。
四月十八那夜,她徹夜未眠,登上皇宮西北處最高的翠璃樓遠眺,她隱隱看見了火光,雖然映入她眼中的只是那麼一片微弱的光亮而已,但她知道那其實是沖天烈焰,舊的將被焚燬,新的,誕生於她的手上。
“太妃。”邱胥小步趨來,抱着一件厚斗篷,“這兒風涼,還請太妃披上。”
“不必了。”她眼眸裡的火光亮得駭人,“從今之後,我再也不會怕冷了。”
這些年來諸太妃派出宦官在市井裡收攏的遊俠混混,煽動起了流民後想必正在火光中殺戮,今夜的帝一片狂亂,燒殺可以讓每個人都失去理智,殺紅了眼的人會變成地獄裡的阿修羅。
高門仕宦府邸的珍奇惹人瘋搶,綾羅在火中成灰,府中藏着的嬌美娘子則被拖拽出了深院,以最屈辱的方式拋頭露面,流民撕開她們的羅裙錦裳,在她們精心保養的身軀上肆虐下一道道的傷痕。
放眼所見,皆是鮮血與火焰,放耳所聞,皆是嘶吼、慘叫還有女人的哭泣。
這樣的情形,與越夷入侵時何其相似,只是曾經蒙難的人握住了屠刀,他們將刀砍向了本國的權貴。
每個人的心中都藏着魔鬼,即便是往日裡任人盤剝欺壓卻仍老實本分的庶民。
其實說起來這些人心中最恨的未必是夷人,士族與寒門間纔是真的積怨已久。
所以不止是南境逃來的流民,甚至是帝都原本的尋常庶人,都參與進了這一場破壞之中,桑陽城在這一夜亂到了極致。
在這場動亂中,有些人卻是保持住了冷靜,譬如說盧杲。
地上隨處可見散落的珠寶金銀,可他沒有去理會,前方有一夥人團團圍在了一起,人羣縫隙中他看見女人雪白的腿,可他也不爲所動。
他只有一個目標,太傅府。
他並不是流民,而是混在這些人中的殺手,太妃給他及其他人的命令是確保這座城中一些太妃視爲眼中釘的朝臣能死在這夜。換句話說,有些人是太妃都難以對付的勁敵,不能讓他們活下來,要趁亂除之。
盧杲要對付的,是曾經權傾蕭國的衛太傅。
他趕到那裡時,正好是流民殺死護府的家奴,用木樁強行撞開府門時,桑陽衛氏乃帝都第一名門,衛之銘的府邸想必有珍寶無數,何況他曾在南境開戰後下令封鎖邊關致使許多難民和被敵寇一同被擋在了隨山之外,雖說是不得已而爲之,可沒有辦法不讓人恨,之後再傳他叛國謠言,不論真假都足以使許多因樑人而流離失所的百姓將憤怒對準他了,故而門一被打開,涌進門的人多得便使太傅府寬敞的門庭擁堵,盧杲隨着衆人一同擠入。
可是門庭空空,並沒有衛之銘的影子。暴亂的流民在府中大肆搶砸,而盧杲在焦急的尋找衛之銘。
盧杲相信自己已經足夠快了,莫非衛之銘還是先得了消息逃了?
正在他猶豫着要不要上別處搜尋時,他忽然聽到了琴聲。
怪哉,這樣的時刻,怎麼還會有人彈琴。他疑心這只是自己的錯覺。
可是練家子的聽覺終究是要比常人靈敏些的,盧杲仔細聽了會,終於確信,在這一片嘈雜中,真的是有泠泠琴聲。
傳來琴聲的是臨水的藏書樓,因爲想來這裡沒有什麼財物,所以闖進來的人沒有幾個理會那座遠處孤零零的高樓。盧杲按了按懷中藏着的刀,提氣上樓。
他在最高處那一層看見了一個白袍的老人,背對着欄杆,自顧自的撫一張七絃琴。
這裡沒有燈燭,可是藉着遠處的火光,他能看清老人的形貌,他想這就是衛之銘。
盧杲是貧家出身,曾經是帝都中爲了活下來而偷摸搶騙的混混中的一員,如帝都中許多普通人一樣,他知道衛之銘這三個字在蕭國意味着什麼。
外戚出身,世家嫡子,十五入仕,歷經三朝,勢逼天子,權壓卿相——這樣的人生,是許多尋常人只能仰望卻註定永遠也得不到的。庶民耕農終年勤勉勞作換來的不過是果腹之食蔽體之衣,而士族生來尊貴錦衣玉食,動一動指頭,便可掀起風雨改變多少黎民的命運。
盧杲一直很好奇,曾執掌蕭國大權主宰萬人性命的衛之銘究竟是什麼模樣。
現在他終於見到了這個於他而言只活在傳聞中的權臣。
可奇怪的是他心中竟沒有絲毫情緒波動,他看着衛之銘,感覺這個老者並沒有什麼與衆不同,他遇到的許多老人也都如眼前這人一樣鶴髮雞皮面含淺笑,似是和藹似是老到神志恍惚。
衛之銘身上的是一身裁剪合宜的長衫,並不是官服,也不華麗,只是乾淨整潔,在夜裡素白如月華。
盧杲抽出了刀,一步步向他走去,卻又停在了他五步開外。
他看不到這個老者害怕的神情,甚至連小指的顫抖都沒有。衛之銘撫琴從容不迫,七絃琴音優雅如他。
盧杲害怕是有埋伏,於是一時不敢動。
“諸太妃讓你來殺我的?”衛之銘用很淡然的口吻問他。
盧杲點了點頭。
“暫且收好你的兵刃,容我奏完這一曲。”衛之銘悠然閒適的微笑,死亡迫在眉睫,可他像是聽不到有人在他府邸喧鬧,像是看不見眼前的刀光,此刻他如同山林中隔絕了煩憂的隱者雅士。
他指尖淌下的曲也並不悲傷,盧杲默默的聽着一代權臣此生最後絕響,他雖然不懂樂理,可他一個俗人也也聽出了琴曲開闊舒緩,彷彿是漫步在初夏微涼的庭院,看着一片浮雲漸散,明月傾灑下銀白的華光,風過寧和,天地清朗。
“你就要死了——”盧杲終於忍不住開口,吐聲艱澀,他很奇怪爲什麼他此時開口都變得困難,好像不願打擾什麼,又像是覺得自己與這座書樓格格不入所以不敢出聲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知道。”他並沒有盧杲往日所見的那些貴胄一般高傲,那些人連與寒門說話都不屑,可他很自然的同盧杲開口,“人生不滿百。死,在生下來時就註定了。”
“你的家族也快完了!”盧杲忽然感到很憤怒,可他不知道他爲什麼憤怒。
“我知道。”依舊是這句風輕雲淡的話,“亡的何止是衛氏一族。這是門閥貴族的劫難,亦是士族寒門間必然會出現的鬥爭——可惜我看不到未來。”一個時代的終結,他唯有“可惜”二字而已。
“你不痛心?”
樂曲終於到了尾聲,衛之銘枯瘦的十指輕靈收尾,按在了弦上,“史書會記下衛氏,後人將評價功過,與我無關。”他慢慢的站起,扭頭看着被火染紅的夜空,所有的榮耀都成了灰,可一切都是一個輪迴,生於死往往相伴,“衛氏顯赫百年,一朝覆滅也是轟轟烈烈,有什麼比這樣的完結更好呢?”這個家族有過骯髒有過驕傲,有過屈辱,有過榮耀,“該結束了……”衛之銘輕輕微笑,盧杲看見他脣角劃下了一行血,猛然意識到這個老人原來早已服下了劇毒,歷代衛氏中人以忠或奸的面孔譜寫過他們的傳奇,衛之銘亦不例外,傳奇會有後人相傳,被記下的同時還有衛家人的入骨的高傲。
真正的高傲,是到死都要維持自己那份尊嚴。
衛之銘最後看了眼盧杲,目光威嚴,接着他向後一翻,如一隻白羽的鳥撲向了樓後的池塘,沒入了碧波中不見。
“我去後,自有小兒輩替我睜眼看天下……”這句話如薄雲轉瞬即散,在衛之銘墜入池中的那一刻被他輕輕吐出,這纔是一代權臣最後的遺言,吞沒於水波之中,再沒有人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