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婕妤死去的第三天,諸簫韶途徑結霜閣時,看到了那裡的哀榮顯赫。
結霜閣內掛滿白幔,宮人們都伏在庭院哭靈,有幾個似是宮外來的婦人正由幾個侍者攙扶哭得悲慼悽婉——這幾人應當是賀婕妤宮外的親族。
“作司,賀婕妤這……似乎不大合規矩啊。”銀華瞥了一眼結霜閣的情形,忍不住湊到諸簫韶耳邊道。
“不要多言。”諸簫韶向着亡者遠遠一拜,帶着侍從面不改色的匆匆離開。她自然知道賀婕妤的喪禮不合規矩,妃嬪死去,至多也不過是在皇宮偏僻的離寧殿停屍入殮,向賀婕妤這般還有親族蒙恩入宮弔喪的例子,實在不多。
聽說這樣的殊榮,是太妃賜予的,大約是因爲賀婕妤死得不明不白,諸太妃也心中有鬼吧。棘水賀氏終究是蕭國豪門士族,若是死了個女兒不肯善罷甘休,若要鬧起來,也足以掀起一陣風浪了。所以諸太妃只能用這樣的法子安撫賀氏。
可是賀婕妤究竟是怎麼死的?諸簫韶的步子不覺慢了下來。賀婕妤平素與她並無什麼交情,但她的死實在疑點太多,容不得她不多想。
身體康健的一個人忽然間就去了,理由是暴病而亡。可諸簫韶知道,在宮內,“暴病”這兩個字背後藏着的大多是不能見光的陰謀。
賀婕妤是怎麼死的她無意探究,她只是疑惑,並有了一種不好的猜測。
“你以爲賀婕妤是怎樣的一個人?”她問自己的侍女銀華。
“妃嬪的事奴婢不知道。”銀華謹慎的答道:“不過賀婕妤一慣……”她斟酌了下言辭,“是厲害角色。”
“你也覺得奇怪了?”諸簫韶挑眉。賀婕妤那樣厲害的一個后妃,怎麼這樣輕易的就死了?
“不過世事無常,誰說的準呢。”
“也是。”諸簫韶鎖眉。
“要奴婢說,妃嬪之間亂的很,作司還是少與妃嬪接觸爲好。”
諸簫韶輕輕搖頭,“我知你顧慮什麼,只是我們既然身在北宮,怎麼可能不與妃子接觸。今日去凝華閣,既是爲了踐約,柳容華是好樂理之人,我早答應了她將我私藏的基本琴譜借與她——”她忽然頓住。凝華閣近在眼前,可她卻停下,面上露出悚然的神情。
“作司,怎麼了?”銀華順口問道,繼而也發覺出了不對。凝華閣的門前沒有一個人,寂靜的可怕,然而門卻是洞開的,庭中的花木似被許多人踐踏過。
諸簫韶想了想,大步闖入了凝華閣中。
往裡走看見的仍是空蕩,宮人內侍如同蒸發了一般,往裡走諸簫韶聽見了嘈雜聲。
有誰在打鬥,有誰在哭喊,有誰在冷冷的發號施令。
她倒吸口氣,似有一記重錘砸在了她心上,連忙提起裙裾往聲音所在的方向飛奔。
“住手!”她撞開冰紈屏風,對內室的人大聲道。
她一眼看見的是柳容華,一羣宦官制住了她手足的掙扎,令有兩個人用白綾套住了她的脖頸正在用力勒——
她還看見了邱胥,這個諸太妃身邊的得力心腹正如同三年前看着唐暗雪死去那樣看着柳容華死去。
三年前的噩夢與三年後的今日重疊,諸簫韶彷彿也感覺到有人在勒住她的脖子,越來越緊,逼得她不能呼吸。
容不得遲疑,她飛快拔下髻旁的簪子,對準自己的喉嚨,“住手!否則我便先死在這裡!”
其實在北宮中,諸簫韶的命又算得了什麼呢?就算她是諸太妃的侄女,可在諸太妃心中她的分量只怕不及安瀲光的一半,她作司之位是諸太妃一手捧上去的,諸太妃也可以捧第二個人。更何況宮中的簪子大多一端粗鈍,就算髮狠刺下去,也死不了人。
可是邱胥看了諸簫韶一眼,卻終究還是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下令讓那些人住手。
柳容華掙脫白綾後只來得及看了諸簫韶一眼,便昏了過去。這些人是真的想要她死,自然是下了狠手。
諸簫韶也不去指揮這些人,親自將柳容華扶到了榻上,銀華很有眼色的遞給諸簫韶一個軟枕,她接過來墊在柳容華脖下。
這一切邱胥只默默的看着,末了忽然涼涼的來了一句:“作司是要救柳容華麼?”
“是又如何?”諸簫韶站直身子,定定的看着邱胥,然後一言不發的走出了內室。
邱胥轉了轉眼珠,脣邊的笑意彷彿濃了些,又似乎沒有,他做了個手勢示意那些小宦官不要妄動,自己則跟着諸簫韶走了出去。
“去告訴太妃,柳容華的命,我保下。”正是春和景明時,凝華閣外紅杏吐蕊,有幾枝斜刺入迴廊,諸簫韶站在廊下,那杏紅就映下她的眼角,爲素淨之上添了幾末豔。
這樣冷肅的神情,這樣冶麗的眼眉——邱胥驀然覺得這個昔年他親自接入宮的諸五娘子是真的長大了,側顏有了幾分諸太妃的影子。他雙脣彎起恰到好處的弧度,“作司想要救柳容華,不妨親自去同太妃說,奴婢只是奉主之命而已,作司受太妃看重,想必太妃會應允的。”
“我會說服她的,所以你現在不要去動柳容華。”諸簫韶轉過臉來看着邱胥,邱胥此時也看清了她的臉——執拗、不甘混雜着隱隱的哀慼,糅成一種很古怪的情緒,“我知道你們爲什麼要殺柳容華,我也知道,賀婕妤也是你們殺的。”
邱胥知道諸簫韶不笨,能猜出這點並不意外,然而他還是故意笑道:“作司莫要亂說話,分明是柳容華爲爭寵毒害賀婕妤,東窗事發後畏罪投繯。”
“對外的藉口要怎麼說我隨你胡謅,我只想提醒中官——不,是提醒我的姑母,你們編造的,委實是一個太拙劣的藉口。士族家的貴女這麼莫名其妙的死在掖庭,就算賀、柳兩家不追究,難道姑母以爲就從此萬事大吉了麼?會有更高貴的士女被送入宮來——”
“所以太妃的意思是,趁亂,立後。”邱胥含笑答道,每一個字都彷彿是嘲諷。
諸簫韶在聽到這句話時猛的吸了口涼氣,邱胥看見她的手在發顫,連小指尖都在抖,“這一日終於是到了,對麼?”她努力調整好了紊亂的呼吸,問。
邱胥很滿意的聽到諸簫韶的聲音還算平穩,不過也是,此時距唐暗雪死去已有四年,四年的時間足夠一個人去學會屈服命運。
“太妃良苦用心,作司身爲晚輩應當感激。”邱胥將惡意的嘲弄藏在笑間。
諸簫韶此時倒是完全平靜了下來,無悲無喜,無嗔無怒,她挪開了目光,視線追逐着風裡飄零的花瓣,“是啊,簫韶自當該感激姑母,唐姊姊、賀婕妤……這些擋在我前路上的人都被她拔除了,她可真是好姑母。”她意味不明的清笑一聲,“無論外朝還是掖庭,姑母撒下的網都到了該收的時候了,是麼?既然如此,更是要請姑母莫要殺了柳容華。”
“哦?”邱胥以疑問的腔調回應。他感覺得到,如今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早已不是那個初入宮是溫良軟弱的諸娘子,許多人都會在歲月中被這個詭譎的世界變得深沉難測,身爲諸千英侄女的諸簫韶憑什麼例外。看吶,她不正在學着故作高深,學着玩弄心計。
“就當我是要收買人心好了。”諸簫韶冷冷說話的樣子儼然便是另一個諸太妃,“我非士族,身邊若有個士族出身的妃嬪幫襯我不好麼,我救下了柳容華,她會因爲感激和對太妃的畏懼而爲我所用,這總比宮外士族再送一個女子進宮來與我相鬥要好,不是麼?”
“作司思慮果然縝密。”邱胥賠笑。
“我是太妃的侄女,自然需爲太妃分憂。”諸簫韶抿脣,試着勾起一個完美無缺的笑容。